熊延弼的言外之意,江宁自然听的明白。
朝廷调集大军前往辽东剿灭建奴,固然可行,但林丹汉虽屡遭败绩,仍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若是建奴与林丹汉搅到一起。
朝廷在贸然出兵辽东,辽东现有局势便会彻底打破,更会激化那些本就不稳定的辽东将门与坐地户,一旦这些人背后放水拖后腿,后果很严重。
这时,熊延弼问道:“侯爷,下官斗胆一问,若林丹汉率军入侵河套,朝廷可调多少兵力应对?”
江宁思索片刻,答道:“如今河套正在筑城,何可纲、满桂率五万兵马驻守。
宣府有七万,山西镇三万,大同五万,再算上山西境内新编练的三万卫所军,若是林丹汗率军入侵,朝廷至少能调动近十五万大军。”
熊延弼闻言一惊,有这么多兵马他并不意外,真正让他震惊的是“能调动”这三个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有多烧钱,他再清楚不过。
江侯爷既说能调动十五万,显然朝廷完全负担得起这笔消耗。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又问:“若朝廷从京营派兵前往辽东,可派多少?”
江宁道:“京营现有兵马合计二十万,抽调十万前往辽东不成问题。
此外,毛文龙在皮岛有五万兵马,朝鲜境内还有五万可调,如此算来,除却辽东现有兵马,朝廷可调动的兵力足有二十万。”
熊延弼听得霍然起身。
他知道朝廷这两年宽裕了,却没想到竟富到这般地步。
见他这副模样,陈策笑道:“飞百放心,京营将士皆是久经沙场,先前跟着江侯爷平定西南,后在山东剿灭白莲教反贼,又在河套与林丹汗血战两场,丝毫不输九边精锐。
更何况京营有最先进的各式火器,朝廷也有足够钱粮支应大军。”
熊延弼心中暗自惊叹,看来是自己格局小了。
这时袁可立开口:“飞百,若朝廷真要与建奴决一死战,那些辽东将门能派上用场吗?”
熊延弼面露难色,叹了口气:“回袁阁老,辽东将门多是本土人士与李成梁旧部,因辽东地理位置特殊,这些人大多与建奴、蒙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先前他们靠向蒙古、建奴贩卖粮草军械赚了不少,如今虽有下官压制,不敢明目张胆,私下里仍有小动作。
真到决战时,下官也不敢保证他们不会放水。
他们都学着李成良养寇自重,培养家丁,又是辽东土着,横行惯了。
如今朝廷停了辽饷,若真要决战,他们定会趁机生事。”
袁可立也犯了难,对敌人可毫无顾忌,对辽东将门这种特殊存在却棘手得很。
江宁也皱起眉,看来辽东的水比他想的还要深。
熊延弼又道:“袁阁老,江侯爷,其实辽东如今的情况比从前好太多了。
原本在册兵马共十七万,可天启元年下官经略辽东时,仔细核对才十二万,其中五万是空额。
下发的军饷,大多被将门拿去养家丁,普通士兵根本领不到多少。
这也是下官一直主张以防守为主的原因。”
“这两年下官没闲着,一直在调离分化辽东本土将门,从外地调遣将领,虽有成效,却也让辽东形成了本土派与外地派。
先前满桂、赵率教、曹变蛟在辽东时,常受本土将领排挤。
就连毛文龙,若不是驻在皮岛,恐怕也难逃打压。”
在场众人陷入沉默。
若这些将门彻底投敌或造反,大不了出兵剿灭。
可他们如今既不造反也不投敌,却可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拖垮整个战局,这才最麻烦的。
江宁眉头更紧,难怪历史上那些外地派将领或死或被排挤,就连赵率教那么精明的人都阴沟翻船了,多半是被本土派给坑死了。
毛文龙也是死的十分窝囊。
而袁崇焕,恐怕也是辽东派的代言人。
难怪无论如今还是历史上,辽东将领调来调去,唯独山海关将领从不用辽东本土人,直到最后出了吴三桂这个汉奸。
见众人沉默,熊延弼站起身:“袁阁老,江侯爷,下官以为,辽东如今局势平稳,建奴讨不到便宜。
有朝廷和下官压着,这些本土将领纵有不满,也不敢明目张胆。
若朝廷贸然出兵,恐打乱现有局势,稍有不慎便会葬送全局。
下官正在分化他们,再等数年便可彻底见效,到时调集大军,定能一举剿灭建奴。
否则,即便灭了建奴,恐怕也得不偿失。”
江宁微微点头,袁可立思索片刻也表示赞同。
朝廷如今能震慑北方、西南及九边,靠的便是京营几十万精锐,若京营损失过重,局势怕是又要回到从前的老样子了。
袁可立道:“飞百,你说的这些,老夫记下了。
明日入宫面圣,你也要如实禀明。”
熊延弼点头应是。
随后袁可立领着他告辞,江宁、张维贤等人送他们出了五军都督府,返回大堂继续商议。
陈策叹道:“侯爷,明面上的敌人不可怕,最怕的是暗地里的,你不知道他们何时会跳出来捅刀子。
就说萨尔浒之战,李成梁养寇自重,导致辽东军纪败坏,许多将领也是久离战场,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上下离心,各怀鬼胎,这才埋下祸根。
更要命的是,不知多少将领私下给建奴通风报信,才让杜松、刘綎、赵梦麟、王宣、麻岩这些名将都阴沟翻船。
这背后牵扯多少人和事,实在不敢细想。”
江宁点了点头,他清楚战争从来是政治的延伸。
对付辽东建奴,既要考虑军事,更要权衡政治。
熊延弼说的,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如今大明整体局势虽向好的方向发展,却一步错不得,一步错便是满盘皆输。
这风险,熊延弼冒不起,他江宁冒不起,坐在龙椅上的朱由校,更冒不起。
如今,辽东的情况,众人已然明了,眼下只能等待朱由校的决断。
这时,江宁忽然向陈策问道:“陈侯爷,当初您卸任山海关总兵回京之后,那位置由谁接任了?”
陈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老夫年事已高,记性实在不济,约莫是哪位年轻将领吧。”
沈有容也摊手道:“老夫那时正赋闲在家,并不清楚。”
坐在一旁的张维贤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默不作声,心中却暗自思忖:定国公啊定国公,老夫对你可算仁至义尽了。
山海关总兵这等要职,老夫当初二话不说便让给了你。
就算如今你调回京师,京城也没你的位置,总不能就此回家养老吧?
呆在山海关其实挺好,起码没功劳也有苦劳。
等过几年,朝廷调集大军彻底平定辽东建奴,你便能卸任回京,单是镇守山海关这几年的功绩,陛下定然也会高看你一眼。
随后,众人各自散去。
次日,朱由校在御书房召见熊延弼,细问辽东局势。熊延弼将实情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朱由校听罢,眉头紧锁,随即对熊延弼温言安慰了几句,又赏赐了些东西,便让他下去歇息了。
紧接着,朱由校让人火速传召江宁入宫。
江宁来到御书房,见朱由校眉头紧锁,开口问道:“陛下,可是刚见过熊延弼?”
朱由校点了点头:“辽东的情况,熊延弼都跟朕说了。”
江宁神色平静:“那陛下接下来打算如何安排?”
朱由校道:“江兄,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江宁轻叹一声:“连熊延弼这等人物,也只能稳住辽东局势、步步为营,不敢贸然进攻,臣也没有什么良策。”
朱由校站起身,在大殿内踱了几步,思索片刻后说道:“江兄,既然如此,便按熊延弼的计划来,朕最多给他三年时间。
三年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朝廷都要调集大军前往辽东剿灭建奴。
年后,就按咱们之前的计划,由你牵头去江南,先把那边的人彻底镇压,省得他们整天在背后搞小动作。”
江宁点头应下。
攘外必先安内,这是朱由校的主张,结合眼下情况来看,确实最符合大明如今的国情,家里要是都不安稳,又哪有精力去处理外边的事呢。
这时,朱由校忽然开口:“江兄,若朕没记错,你两位夫人是不是年后四月生产?”
江宁点头。
朱由校道:“既然如此,便等你两位夫人生产之后,你再领兵南下吧。”
江宁心中感慨,暗道:这朱兄还算人性未泯,尚有良知,没让自己年后立马出发。
朱由校又问:“如今计划已定,年后出兵江南,你打算带多少人?”
江宁思索片刻后答道:“回禀陛下,对待江南士绅,咱们的态度向来一致,便是一个‘杀’字,没有任何谈判妥协的余地。
不过江南以文人士子为骨干,他们并未公然造反,朝廷无需调动过多兵力,臣打算调五万大军南下即可。”
朱由校点头:“除了魏忠贤,和五弟之外,还需要何人一同前去?”
江宁想了想:“请陛下将郭老抠、杨涟派给臣。”
朱由校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江兄,你挑的这些人可都是狠角色,没一个善茬啊。”
江宁笑了笑:“陛下,恶人就得恶人磨。
对付江南那些人,只有这些狠人才能镇住场子。”
朱由校点头:“既如此,年后你便带着他们南下。
记住,有事让魏忠贤顶在前边,他顶不住了,就让五弟上,五弟还顶不住,你再出手。”
江宁赶忙点头,心中暗道:这样安排最好不过了。
让老魏在前边摸着石头过河,自己在骑着老魏过河,手上再拎着小老弟朱由检这个大杀器,何愁不能彻底平定江南?
随后,江宁又将林丹汉与建奴结盟的事说了出来。
朱由校听罢点头:“江兄,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了。
朕打算这样安排:辽东有熊延弼坐镇足矣,他的能力有目共睹,稳住局面不成问题。
若年后林丹汉敢继续率兵入侵河套,便调集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兵马,配合驻守河套的五万大军进行抵御。
朕会派陈策前往大同坐镇,指挥全军。”
江宁点头称是:“陛下,如此安排最为妥当。
陈策是我大明仅存的老将之一,一生戎马,作战经验丰富,再加上满桂、何可纲、马世龙、杨肇基、黑云龙这些猛将配合,若是还对付不了一个林丹汉,那大家干脆别干了,回家抱孩子去。”
兄弟二人又就来年计划细细商议了一番,江宁才起身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