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朱雀殿内园繁花似锦,虞惠章却没什么精神。她倚在榻上,手中摆弄着一串蜜蜡珠子,眉头微蹙。
卓歌和小宾子守在一旁,小宾子面露担忧,卓歌则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寝殿里,玉璐和行泰正在玩耍,欢声笑语偶尔传来,却更显得寝殿这边沉静。
其信殿内熏着极淡的冷香,并非母妃朱雀殿那等浓醇贵重的迦南,只求清心宁神。
行墡早已穿戴整齐,那身浅紫流纹银叶的广袖袍服衬得他身姿清挺,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并非睡眠不足,而是对即将开始的一日流程感到由衷的疲于应付。
“殿下,该起了。”
小庆子轻声唤道。他今日也穿了簇新的春衣,头发仔细梳过,看着精神奕奕,只是语气里总带着些小心翼翼。
“石伴读已在殿外候着了。”
行墡“嗯”了一声,他起身,并未多言,只示意出发。
前往宫学的路上,石天春落后他半步,气息都收敛着,全无本性的张扬,只低声汇报着今日师傅可能要讲的篇章以及几位皇兄弟亦或同窗最近的动向。哪些人可能会在课上刁难师傅,哪些人又新得了什么稀奇玩意儿试图显摆。
行墡默默听着,偶尔极轻地颔首,心思却仿佛飘在别处。他不喜这些无谓的交际与探听,但身处其中,又不得不知其一二,只为避开更多麻烦。
到宫学后,此时已有不少皇子、宗室及伴读,各自聚拢着低声交谈。
行墡如往常一般,选了靠后临窗的一个不起眼位置坐下。这个角度既能听清师傅讲授,又能将大半同窗收入眼底,更重要的是,只需微微侧头,便能望见窗外一隅天空和几竿修竹,算是在这令人窒息的规矩之地为自己偷得片刻喘息。
石天春在他下首坐下,立刻将笔墨纸砚安排得妥帖,连同行墡惯用的那个素白茶盏也取了出来。
师傅到来,课堂肃静。
行墡学业确实优秀,师傅所讲,他往往一点即通,甚至能想到更深处。但他从不争先回答问题,除非被直接点名。大多时候,他只是垂眸听着,指尖无声地在书页边缘摩挲,或是在宣纸上写下几句精要批注,字迹清瘦劲逸。
课间休息时,几位皇兄聚在一起谈笑,或有宗室子弟过来想与行墡搭话,都被石天春起身,陪着笑脸,三言两语巧妙地挡了回去,只道“八殿下正在沉思课业难点”。
行墡乐得清闲,垂着眼帘,并未抬头。
那几位皇兄对石天春的阻拦倒也不以为意,嬉笑着随意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离开了。
行墡让内侍泡了杯锦城露芽。热水注入,茶叶在素白茶盏中缓缓舒展,犹如碧玉沉浮,清香随之袅袅散开,将他周身与其他人的喧嚣隔开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看得有些出神,注意到每一片茶叶舒展的细微差异,水中细小的气泡附着又上升破裂的过程。但他绝不会与人分享这观感,只默默啜饮一口,茶汤温润,略慰心绪。
午初时分,学业结束。
行墡整理好书本,起身离开宫学。石天春和几个内侍跟在身后,护送他往寝宫方向走去。
走出宫学,春日阳光正好。
行墡并未立刻返回其信殿,而是习惯性地绕了段路,从御花园较为僻静的边缘穿过。
路途经过一方水塘,塘中养着红白锦鲤,悠然游弋。水塘四周有苍翠的松柏和低矮的灌木环绕,浓荫蔽日,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
路过几株晚枫树下时,行墡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地面,那里积着些去岁的残叶,也有新落的嫩叶。
他看见一片形状尚算完整的枯枫叶,边缘卷曲,颜色黯淡,躺在青石板路的缝隙旁。不知怎的,想起月前似乎偶然瞥见闻娘娘在此处驻足良久,也是看着这些落叶。
心中如此想着,脚下并未停留,只瞥了一眼,便继续前行,仿佛什么都没注意到。
行墡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那是一种同样被无形宫墙所困,只能从细微处找寻一点自我空间的寂寥。
但同样很快收敛了心神,觉得自己这念头有些莫名其妙,甚至僭越。
回到其信殿,宫人早已备好午膳,菜色精致。
行墡胃口缺缺,只多喝了两口莼菜汤,那清爽滑嫩的口感让他觉得舒服些。
窗下书案上有卷最近新到的书,是本介绍各地风土人情的杂记趣谈。
行墡随手翻了翻,却莫名有些心神不宁。他想起母妃近日似乎精神不济,虽依旧装扮得华丽端严,但眉眼间的光彩却似蒙上了一层薄尘。
他又想起活泼的妹妹玉璐和懵懂的幼弟行泰,他们在朱雀殿那样金碧辉煌却同样规矩森严的地方,不知又是何种心境。
“殿下,可要歇息?”
小庆子轻声询问。
行墡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落笔。最终,他只在那洁白纸页的上方,写下了一个小小的“囚”字,笔锋锐利,与他平日温润的字迹截然不同。
随即,他似乎被这个字刺了一下,迅速将纸揉成一团,置于灯烛上点燃,看着它化为一小撮灰烬。
小庆子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退了出去,只留他一人在殿内。
行墡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是双养尊处优的手,却似乎缺少些什么。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又该向谁去要。
窗外阳光明媚,鸟鸣婉转,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这满室繁华,他困居其中,无法逃离。
行墡缓缓闭上眼睛,眼底一片疲惫。倦意袭来,他倚着软枕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中置身于一片烟雾弥漫的竹林,耳边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他忍不住想要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竹林似乎都无穷无尽,他始终找不到声音的源头,只能在迷茫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