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咱们走吧。”玱玹定定地望着天空,两人不慌不忙走出曾经的荒漠,现在的绿洲。
风掠过新生的胡杨林,树影在沙地上摇曳如未干的水墨。
绿洲越是葱茏,越衬得他像她口中的傻子。玱玹脚步顿了顿,“为什么一直隐瞒,为什么选择我?”
涂山璟淡淡地笑了笑,弯腰拾起一朵铃铛花,指尖沾着花蕊里蓄积的露水,“当年朝瑶是第一个看出天下归一的人,我告诉她因为苍生,因为小夭,我以为她全信了,她却看破隐藏的利益。”
“她很聪明,当年也是她先提出舍弃西炎,另寻他处,暗示去往中原。”
玱玹的话解开涂山璟的疑惑,他和丰隆从西炎回来,暗中猜测过玱玹为何心中早有计划,却迟迟没有行动。
涂山璟坦诚地说道:“天下归一是真的,我看过太多人流离失所,深刻意识到,天下需要一位真正胸怀天下的君王。五王七王虽控制西炎山势力,但格局狭隘且缺乏治国才能。五王七王为拉拢涂山氏,曾承诺扶持篌当族长,于公于私我都不会选择他们。”
“为小夭也是真的,我在清水镇时察觉你和小夭关系不浅,小夭身份恢复,你们的关系浮出水面。小夭将你视为世间仅存的至亲,你的安危直接牵动小夭的心绪。我深谙若你殒命,小夭必将陷入永世之痛,这也是我助你夺位的原因之一,甘愿冒风险为你提供帮助。”
“朝瑶看出我们互为棋子,双方利用。西炎王孙,涂山氏介入中原政局的入口。助你登顶可以让涂山氏强化对中原经济命脉的控制。你利用涂山家的财富扩充军备,涂山家则借你的王权清扫对手。”
玱玹深深地盯着涂山璟说完,过了一瞬,语气感慨且无奈,“涂山氏需维持不结盟王族祖训的表象,所以你隐居幕后,通过丰隆出谋划策,既能实现实际控制,又避免直接打破祖训。”
“但今日朝瑶的做法,无异于让你打破祖训,甚至弱化了涂山氏对于大荒的控制。”她此举也提醒自己需警惕涂山氏过度渗透,避免未来受制于人,不仅是涂山氏,还有赤水氏。
涂山璟指尖碾碎那朵铃铛花,琥珀色花汁染上他掌纹,像未干的血迹。“阴计外泄者败,阳谋内动者成。朝瑶比任何人都懂人性欲望和规则,她不屑玩阴谋诡计,掌握对手弱点,借势碾压,任何阴谋终将溃散。?”
他公开站队玱玹,打破涂山氏“永不结盟王族”的祖训。表面弱化涂山氏控制力,实则将他彻底绑定于玱玹阵营,消除其左右逢源的可能性。中原氏族见涂山氏表态,更易倒向玱玹。
他撤出清水镇势力,她前期遍布西炎与皓翎的生意,再入驻清水镇,意味着她即将彻底接管经济核心资源。
西炎、皓翎、辰荣势力交错的清水镇,三方夹杂却皆不可管。涂山氏投入百年建设,利用辰荣军制衡西炎,清水镇真正规则制定者。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朝瑶会集三方势力于一身,得到三方势力的支持。
她借势打破僵局:既制衡涂山氏过度扩张,又为玱玹夺位剔除隐患。形成玱玹明掌王权、涂山明辅政权、朝瑶暗控经济的新平衡。
她的手段和智谋让他忌惮,但她的实力与小夭之间羁绊让他妥协。他的权衡,他对小夭的爱意皆沦为她的棋局,被迫与她共同联手。
两人影子被落日拉长,玱玹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胡杨叶,叶脉在夕照下透出金色经络,叶脉多像她笑时眼尾的纹路,分明是柔软的弧度,偏生烙得人神魂俱痛。
他喜欢看她狡黠灵动的玩闹,喜欢她对他笑的明媚璀璨,喜欢她锋芒毕露的强势,爱她的一切,一切。
这爱意汹涌得可耻,像沙漠渴求暴雨,明知会被洪流蚀骨,仍要张开龟裂的唇迎接毁灭。
但他怨她宁可披上蓐收的衣衫,也不愿收下他的手镯,怨她每次对防风邶他们笑靥如花,那笑容明明近在咫尺,却再也不是为他绽放。最怨她不告诉他原因就疏离他,留他一人沉湎梦境残骸。
爱她如爱锋刃,怨她如怨月光。
涂山璟回到青丘,涂山太夫人缠绵病榻,大哥日日陪伴着他母亲的残魂。他这次坚定走入大哥的院落,大哥不是想象中的萎靡不振,憔悴不堪。
身形单薄些,此刻站在院中低头摆弄着花草,却悠然闲适。
“大哥....你...”涂山璟犹豫地唤他,张狂飞扬的大哥,哪怕这些年沉稳许多,但在一夕之间成为闲散淡泊的公子,的确让他分外吃惊。
涂山篌抬眸看了一眼涂山璟,端起兰草放在案上,轻抚兰叶,“这株十八学士,母亲当年亲手嫁接...如今倒学会自己找活了。”
涂山璟望着大哥轻抚兰叶的动作,“大哥可知赤水荒漠变绿洲之事。”
“不知。”涂山篌放下兰草,边说边沏茶。“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
涂山璟注视着大哥沏茶的冷水,他袖口沾染泥土也浑不在意。“大哥,我希望你振作起来,如前几十年一样。”
“你这是准备入赘皓翎?”涂山篌将茶水放在涂山璟面前。涂山璟低眸瞟了一眼,端起茶水饮下一口,“她愿娶,我愿嫁。”
涂山篌听见涂山璟的话,忽地笑起来,像是自嘲又像是讽刺,“父亲看穿老妖婆逼死我母亲,追随而去。你不顾男子的颜面,甘愿入赘皓翎,真是子承父业。”
“大哥,如果有得选,我情愿不是涂山璟,不是出生在涂山氏。”涂山璟站起身郑重地对着大哥行礼,“大哥,你我如今还有选择。生者安好,逝者安心。”
涂山篌凝视涂山璟须臾,将兰草推向他:“替我送给朝瑶...就说青丘的根,换个花盆也能活。”
涂山璟愣怔一刹,抱起兰草。“我悉数转告。”
涂山篌与涂山璟举步走向涂山太夫人的屋子,距离越近,涂山璟的心情越复杂,涂山篌心里的恨意越汹涌,都是这个老妖婆害自己痛苦百年。
病入膏肓的太夫人被名贵药材吊着气,涂山璟唤来灵力高手持续为奶奶输入灵气,成功唤醒太夫人。
檀香混着血竭的气味在幔帐间沉浮,太夫人枯槁的手指在锦被上划出浅痕。灵力灌注让她眼珠泛起浑浊的亮,像两丸被冰层封住的琥珀,映着两个孙儿的身影,却再流不出一滴泪。
涂山篌盯着床榻边那碗千年人参汤,参须在汤里舒展如老人痉挛的血管。“奶奶可知...”指尖划过碗沿发出刺响,“这参...比我的命还金贵?”
床幔无风自动。太夫人喉间发出\"咯咯\"声响,凹陷的腮帮急促颤动,却只呕出几点药汁。涂山璟下意识去扶,却被她突然暴起的青筋密布的手抓住腕子,那只手冷得像从坟里刨出来的。
涂山篌猛地掀翻药案。碗盏碎裂时,太夫人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涂山篌厌恶地走到榻前,在她耳边低语。
涂山太夫人眼眸逐渐睁大,掐着涂山璟的手腕剧烈抽搐,指甲随着涂山篌的话语,深深掐进涂山璟腕间血肉。
“老妖婆,活着才能享受痛苦.....”最后一字落下,太夫人喉咙里涌出大股药汁,却挣扎着用力气在涂山璟手臂刻下血痕。
涂山璟跪着没动,任她抓破血肉。
“真有趣。”涂山篌踢开翻倒的药碾子,沉香木碎屑沾在他靴底,“快死了...指甲还能这么利。”
太夫人突然弓起身子,灵力高手们突然惊呼后退。太夫人七窍流出靛蓝色液体,那是融化的孔雀胆正顺着她经脉游走。
杀他?涂山篌大笑起来:“来人!太夫人劳苦功劳,不惜举全族之力,延续奶奶的性命。”
此后他会每日告诉“亲爱”的奶奶,涂山氏的祖训如何被打破,颜面如何崩塌,如何分裂,如何一点点化为灰烬。
太夫人惊恐地瞪着涂山篌,仿佛看见魔鬼般,喉间发不出一字,她僵直的手指指向涂山璟,最后不甘地垂下,怔怔地望着房顶。
涂山太夫人病入膏肓,卧床不起,涂山璟接任族长,择日举行接任典礼。令人吃惊的是涂山篌没有任何不满,当众表示自愿辅佐新任涂山族长。
随即,皓翎王室传出消息,圣女带着皓翎三王姬游历,体察民生。
玉山蟠桃宴的余威未散,一个月内,西炎王孙被刺杀,防风意映掌权、王室传闻,涂山氏变故、涂山璟接任族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浪高过一浪。
西炎王得到涂山氏的消息,笔尖戳破了绢帛,“传令,仲夏之时,莅临中原巡视,登紫金顶祭祀天地。”
拿起案上的简笔画,怎么之前没发觉那丫头山水画的不错。
小夭没想到接她们的人是萤夏,萤夏对她没有恶意,也并不亲近。话不多,但对娘却是无微不至的照顾。
西陵珩再次踏足百黎,坐骑停下时,一位白发老者出现在她面前,小夭从他的身形认出他是当年到访过青丘的大巫。
“巫王。”西陵珩认出眼前苍老的老者,小夭惊讶地看着老者,他是巫王。
“阿珩。”
今早萤夏离开,巫王就在此等待,眼中泪光浮动。巫王吟唱了一长串蛊咒,苍老的声音像是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小夭背诵过,但不知还能这样吟唱,耳边清脆婉转的声音随之响起。回眸看见娘的眼眸光彩熠熠,仿佛回忆着她在百黎的日子。
巫王与西陵珩把整首蛊咒诵完,巫王温和地看着阿珩和她女儿,“欢迎回家。”
小夭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巫王,你知道我?”
“知道,你妹妹是瑶儿,我一年前就知道你们会来。”
小夭愣了愣,巫王也会占卜将来?
“阿珩,瑶儿都安排好了,你们安心住下。”
小夭跟着娘亲和巫王走入桃林,看见娘亲讲述过的桃花林,绿竹楼。西陵珩眼中的景物与当年并没有区别,绿竹楼完好无损、四周毛竹篱修得整整齐齐,绕着篱笆开满各色鲜花。
“瑶儿除了重伤的几十年,每年都会过来。”小夭听着巫王的话,轻轻推开门走进去。正厅内有香案蒲团,墙上悬挂着赤宸的木雕画像,一身红袍,脚踩大鹏。
还有娘与赤宸共同的画像,两人的眼神爱意绵绵,赤宸红衣,娘亲绿衫,携手站在桃花林里。
西陵珩指腹抚摸着香案,脑海里是他们的点点滴滴。小夭看了看娘亲脖颈上的玉坠,手上的香也不知该不该上。
瑶儿是灵体的时候,心血来潮,让自己给她点三炷香,看看能不能吃。香火燃尽,瑶儿阿巴阿巴吃了一顿空气。
“娘,你看。”小夭看见玉坠发出淡淡的红晕。西陵珩低头一看,红晕化作红光,赤宸的魂体出现在她们眼前。
巫王看见赤宸的时候,老泪纵横,“赤宸。”
“巫王。”赤宸淡淡一笑。
小夭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出了画卷,她爹还能出现。西陵珩没想到瑶儿给了她这么大惊喜。
赤宸转头凝视着他的妻子,走过去温柔拂过她眼角湿热,“昨日瑶儿找到我,说她在桃花林布下阵法,我们在这里能如平常夫妻般相守。”忽地歪头,笑着说道:“女儿说不能告诉你,女人都喜欢惊喜。”
“你们父女连我都瞒着,这俩丫头的鬼主意全是遗传到你。”西陵珩笑着别过头,眼里盛着久久不能散开的感动。
小夭.......她和瑶儿比,算老实人。
一家人与巫王坐在屋内,听着巫王讲述百黎的百年变化,小夭从巫王嘴里得知瑶儿在清水镇时,已经开始帮助百黎,萤夏也是瑶儿带到百黎。
赤宸听见萤夏能驱百兽,“瑶儿没说过她的来历?”
“你女儿那嘴,她不说,谁能知道?”巫王拿起一个果子递给小夭,“瑶儿喜欢啃这种果子。”
“她最爱啃桃子。”小夭笑眯眯接过果子,大口啃着。
巫王见到小夭大大咧咧的模样,慈祥地笑着,“萤夏应该与瑶儿有渊源,我当初教她的巫蛊之术,萤夏都会,善于使蛊。”
小夭啃着果子,冲着爹说道:“爹,驱百兽瑶儿也会,特别厉害,一个眼神看过去,老虎狮子吓得不敢动。”
赤宸.........“你呢?”
小夭.........“我会吃。”
“你们父女俩别贫嘴,让巫王继续说。”西陵珩用手肘碰了碰赤宸。
巫王讲到夜色落幕,小夭吃了一个又一个的果子,看着爹娘静静倾听,任何时候都坦然自若的娘亲,桀骜不驯的父亲,眼里的愧疚与心疼,如小溪潺潺般涌动。
小夭留在赤宸寨打算多陪陪爹娘,因她扬声一唤,便会响起爹娘的回应。不是做梦,不是幻境,真真实实围绕着她。
那包红色的泥土,在西陵珩的注视下,小夭亲手扬起,任山风把泥土吹散,犹如点点落血,落入山峦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