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启秘匣,幽光照旧年。
凤凰泣血语,怨咒锁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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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厚重的保险箱门,在沈青临的推动下,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沉重感,缓缓向内敞开。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从门缝后涌出,带着更胜之前的陈腐气息,其中夹杂着干燥纸张特有的微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难以辨识的草药或是香料的味道,古老而诡异。
手电筒的光柱迫不及待地刺入这片幽深的黑暗,像一把锐利的手术刀,试图剖开时间的层层包裹。光线下,灰尘如同沉睡的精灵,被惊扰后纷纷扬扬地飞舞起来,在光束中划出一道道短暂而迷离的轨迹。
保险箱内部的空间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像一个小型的壁橱。里面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整齐地摆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盒子,以及一叠叠用细绳捆扎好的文件或卷宗。最显眼的,是正中央平放着的一个用深色绸缎包裹的物件,形状像是一本书,或者说,更像是一本厚重的日记。
阮白釉屏住了呼吸,心跳如擂鼓,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音。她的目光被那个绸缎包裹的物件牢牢吸引,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那里面藏着他们苦苦追寻的核心秘密。
沈青临同样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历史重量。他没有立刻去拿那本疑似日记的东西,而是先用手电筒仔细地扫视了一遍保险箱的内壁和角落。内壁是冰冷的金属,上面似乎没有任何铭文或标记。角落里堆放着几个小巧的木盒,材质看起来像是紫檀或黄花梨,表面雕刻着与钥匙上相似,但更为简洁的凤凰纹饰。
“这里……”阮白釉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指着那些文件,“看起来像是……档案?”
沈青临将光束移到那些文件上。它们被分门别类地捆扎着,标签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老式的钢笔书写,部分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认出诸如“交易记录”、“人员名单”、“仪式考证”等字样。每一个标签都像是一把钥匙,指向一段尘封的黑暗历史。
他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回了那个绸缎包裹的厚本日记上。深吸一口气,沈青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柔软而冰凉的绸缎。触感光滑,带着岁月的沉淀。他轻轻地将它捧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或者说,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将日记本捧出保险箱,放在旁边一张落满灰尘的小几上。绸缎的颜色是极深的墨绿,近乎于黑,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只展翅的凤凰,与保险箱门和钥匙上的图腾同出一源,但姿态更为诡谲,仿佛正浴火悲鸣。
阮白釉凑近,眼神中充满了探究与紧张。沈青临解开系在绸缎上的细绳,那绳子似乎也是丝质的,年代久远,轻轻一碰就几乎要断裂。绸缎被缓缓揭开,露出了日记本的真容。
封皮是某种鞣制过的深褐色皮革,质地坚韧,边角因为长久的摩挲而变得圆润光滑,呈现出一种油亮的包浆感。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烙印上去的图案——同样是那只凤凰,但细节更为清晰,凤凰的眼部,似乎镶嵌着两点极小的、已经失去光泽的红色宝石,如同凝固的血滴。
沈青临的手指轻轻拂过封面,感受到皮革的纹理和那烙印的凹凸感。他能想象,曾经有个人,在无数个日夜里,摩挲着这本笔记,记录下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指尖在触碰到那两点红宝石时,仿佛感觉到了一丝残留的、属于某个久远灵魂的执念与疯狂。
他翻开了日记本。
纸张是厚实的,微微泛黄,带着一种独特的陈旧气味。书写用的墨水是深蓝色的,字迹是一种遒劲有力、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英文花体字,偶尔夹杂着几个中文注释。翻开的第一页,并没有日期,只有一句用稍大字号写下的话,像是一个宣言,或是一个诅咒的开端:
“to harness the echo of souls, one must first shatter the vessel.” (欲驭魂之回响,必先碎其容器。)
短短一句话,充满了冰冷的哲思和不加掩饰的残酷,让沈青临和阮白釉同时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沈青临继续往下翻阅。日记的记录并非完全按照时间顺序,有时是连续几天的记录,有时则会跳跃数月甚至数年。最早的记录,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末。
“1938年,秋。雾港,这座混杂着东西方气息的城市,真是个完美的温床。殖民者的傲慢,本地人的挣扎,战争的阴影……绝望和欲望如同空气中的湿气,无处不在。‘凤凰’的火焰,需要这样的燃料才能燃得更旺。”
“‘祭品’的选择至关重要。并非任何人都有资格成为‘容器’。她们必须年轻,美丽,对未来充满憧憬,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只有这样,当希望被彻底碾碎时,那份绝望和怨念才足够‘纯粹’,足够‘强烈’。李小姐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惜,她的意志似乎比想象中要坚韧,还需要‘雕琢’。”
看到“李小姐”三个字,阮白釉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沈青临的胳膊,指尖冰凉。她想起了家族中流传的关于那位远亲姑婆的只言片语,想起了那套骨瓷茶具最初的主人。
沈青临感受到她的颤抖,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力量。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继续逐字逐句地阅读下去,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日记的作者,显然就是那个神秘组织的首领,或者至少是核心策划者。他以一种近乎冷漠的、如同记录实验报告般的口吻,详细描述了“骨瓷诅咒”的整个策划和执行过程。
“骨瓷,这种源自西方的精美造物,却又融入了东方的审美,本身就象征着一种‘融合’与‘冲突’。选择它作为诅咒的载体,再合适不过。特别是皇家道尔顿的工艺,细腻,洁白,如同最完美的画布,可以承载最深沉的黑暗。”
“‘窑变’的过程是关键。普通的火焰无法‘淬炼’出我们想要的力量。必须加入‘特殊’的材料——那些承载着强烈生命能量和情感印记的东西。血液,骨灰……当然,这些只是‘引子’。真正的核心,是‘仪式’。”
日记中详细描述了某种极其残忍和亵渎的仪式。选择特定的时间(月圆之夜似乎是重要的节点),特定的地点(提到了与水有关的环境),利用选定的“祭品”的生命力和精神力,通过一系列繁复而诡异的步骤,将诅咒的力量“注入”到烧制中的骨瓷里。文字间充满了对生命的漠视和对神秘力量的狂热追求。
“每一次成功的‘窑变’,都意味着一件‘杰作’的诞生。这些‘杰作’不仅仅是艺术品,它们是钥匙,是媒介,可以沟通‘另一面’,可以汲取力量,更可以……带来巨大的财富和权力。那些愚蠢的收藏家,只看到它们的美丽和稀有,却不知道自己捧着的是一个正在低语的深渊。”
日记中提到了数次“仪式”的进行,记录了每一次“祭品”的特征,仪式的细节,以及“成品”骨瓷的流向。其中一套,明确指向了1943年,与阮白釉家中那套渗血的骨瓷茶具时间完全吻合。
“……她反抗得很激烈,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几乎要灼伤我。很好,越是强烈的生命,熄灭时产生的回响才越是悠长。她的怨恨,将成为这套茶具最完美的‘釉彩’。凤凰泣血,正是如此。”
读到这里,阮白釉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那些模糊的家族传说,那些困扰她许久的噩梦和感应,此刻都有了冰冷而残酷的源头。她的先人,或者说,与她血脉相连的某位女性,就是这残忍计划中的一个“祭品”,一个被精心挑选、然后被无情碾碎的“容器”。她的痛苦和怨恨,被物化,被封印,成为了别人牟利的工具。
沈青临停下阅读,转头看着阮白釉。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决绝。那不是脆弱的泪水,而是被真相刺痛后,燃起的复仇火焰。
“这个人……他到底是谁?”阮白釉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
沈青临摇了摇头,日记的作者从未提及自己的名字,总是以“我”或者某些隐晦的代号自称。但他记录了一些与其他人的接触,提到了几个英文名字缩写,以及一些模糊的组织代号,例如“凤凰社”或“内环”。
“他是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反社会者。”沈青临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作为法医,他见过太多死亡和人性的黑暗面,但这本日记中流露出的那种系统性的、仪式化的、将残忍包装成某种“艺术”或“哲学”的冷酷,依然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他不仅仅是为了钱,似乎还在追求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或者说,他相信自己能够通过这种方式获得永生或掌控他人的命运。”
除了日记,他们又在那几个小木盒里发现了一些东西。一个盒子里装着几枚奇特的金属徽章,形状也是扭曲的凤凰。另一个盒子里是一些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三十、四十年代的服饰,背景似乎是上海的租界或是雾港的老街,但面容都有些模糊不清。还有一个盒子,里面放着几块颜色各异的矿石,以及一些干枯的、不知名的植物根茎,散发出那股混杂在空气中的特殊药材气味。
而在那些捆扎的文件中,他们发现了更令人震惊的内容。不仅仅是文物交易的记录,还有一份份详细的“祭品候选人”的资料,上面记录着她们的姓名、生辰八字、家庭背景、性格特点,甚至还有偷拍的照片。每一份资料都像是一份死亡判决书,冰冷而残酷。其中一份资料的末尾,赫然出现了“阮”姓,虽然名字不同,但那熟悉的面孔轮廓和记录的家族背景,让阮白釉几乎窒息。
另一叠文件似乎是财务记录,显示出通过交易这些被诅咒的骨瓷和其他相关“艺术品”,这个神秘组织获得了惊人的财富,这些财富流向了世界各地,渗透到各个领域,构建起一个庞大的、隐藏在阴影中的利益网络。
他们甚至找到了一份关于“诅咒延续”的研究笔记。日记作者似乎并不满足于一次性的仪式,还在研究如何让诅咒的力量能够“传承”和“扩散”,甚至试图寻找控制诅咒反噬的方法。笔记中提到了“血脉”、“精神感应”、“轮回”等字眼,充满了神秘主义的色彩,却又带着某种病态的逻辑。
“原来……所谓的诅咒,并非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是人为制造的、持续了近一个世纪的罪恶。”阮白釉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像是淬了火的钢,“他们利用别人的痛苦和生命来满足自己的贪婪和野心。”
沈青临合上那本令人作呕的日记,将其重新用绸缎包裹好。他看着眼前这些证据——日记、文件、照片、徽章……它们共同指向了一个庞大而邪恶的阴谋,一个以“骨瓷诅咒”为核心,牵扯了数代人恩怨情仇、跨越了近百年时光的黑暗网络。
“我们找到了。”沈青临的声音斩钉截铁,“这就是一切的源头。这本日记,这些文件,就是揭露他们罪行的铁证。”
之前的种种猜测、线索、牺牲,在这些确凿的证据面前,终于连成了一条清晰而令人战栗的线。殡仪馆的女尸,肋骨上的凤凰火纹,阮白釉的梦境,威廉·李的家族秘辛……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这个隐藏在历史阴影中的神秘组织和他们所犯下的滔天罪行。
阮白釉点了点头,擦去眼角的泪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必须把真相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做了什么。要让那些逝去的灵魂得到安息,也要阻止他们继续作恶。”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记录着“祭品”资料的文件,充满了悲悯和愤怒。
沈青临将日记和最重要的几份文件小心地收进背包内层,紧挨着那把凤凰钥匙。其他的物品,他们暂时没有动,只是将保险箱重新关上,但没有锁死。这里面的东西太重要,也太危险,必须谨慎处理。
暗阁里依旧寂静,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声和手电筒光柱移动时带起的微尘。但此刻,这寂静不再是压抑,而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们心中充满了找到真相的激动,更有面对这巨大邪恶的沉重和责任感。
他们知道,打开这个保险箱,只是揭开真相的第一步。日记的作者是谁?这个“凤凰社”现在是否依然存在?它的触角延伸到了哪里?那些流散出去的、被诅咒的骨瓷,又引发了多少悲剧?
无数的疑问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但他们心中却无比清晰——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有多少阻碍,他们都必须走下去。为了逝者,为了生者,也为了终结这跨越三代的诅咒。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他们将一起,把隐藏在雾港市霓虹光影之下的这片最深的黑暗,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们熄灭了手电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暗阁,如同来时一样。但他们的内心,已经截然不同。沉重的秘密被揭开,化作了更沉重的使命。栖凤台外的夜色依旧深沉,远处的霓虹闪烁,勾勒出这座城市华丽而疏离的轮廓。而在这片光怪陆离之下,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