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信立刻翻身下马。他快步走到老人身边,没有丝毫犹豫。他弯下腰,双手小心翼翼地探入老人污浊不堪的腋下,将他搀扶起来。触手之处,尽是硌人的骨头和松弛干瘪的皮肤,几乎感觉不到什么肌肉。
老人被方信有力的双臂架着,颤巍巍地,费了极大的劲才抬起一条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干瘦的腿,试图支撑起身体。
马清从布袋里摸出了一个黄褐色的、质地粗糙的粟米团子。这是之前在寿张县衙那顿简陋饭食后,他下意识顺手拿的,原本想着在进入刺史府前垫垫肚子,以免在苟曦面前因饥渴而失态。
“老人家,先吃点东西,缓口气。”他声音放缓了些,伸手将那个毫不起眼却此刻意味着生存希望的粟米团子,朝着被方信半扶着的老人递过去。
老人的鼻翼剧烈地翕动了几下,显然嗅到了食物最原始的香气。他干瘪得如同核桃般的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清晰的“咕噜”声。那是一种源于生命最底层、最本能的渴望。
方信扶着虚弱不堪的老人,朝着马清的马前小心翼翼地挪近了两步。
“谢…谢谢青天…大老爷…”老人颤抖着破裂出血丝的嘴唇,声音细若游丝。他努力抬起那条如同枯柴般、微微弯曲的手臂,脏污不堪、指甲开裂的五根手指哆哆嗦嗦地伸向那个救命的团子。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团食物,仿佛那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光亮。
就在那脏污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粟米团的瞬间——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令人头皮炸裂的闷响!像是钝刀刺穿了一层薄布后又狠狠扎进了腐朽的木头里!
马清只觉得手上一热,几滴粘稠、腥咸的液体猛地溅射在他手中的粟米团上,迅速晕染开来,如同在枯黄的土地上骤然绽开了一朵刺目、邪异的血红之花!
他猛地抬头。
老人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上挺直、僵住!那双刚刚还燃烧着最后一丝哀求与希望火焰的浑浊眼睛,瞬间瞪大到了极限,瞳孔疯狂地扩散开来,里面所有的光彩在百分之一秒内被彻底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骇与彻底的死寂。
他微微张开的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他的胸前,那本就瘦骨嶙峋、伤痕交错的地方,一个尖锐的、闪着幽冷寒光的刀尖突兀地冒了出来,沾满了浓稠的、正在不断涌出的鲜血。
那刀尖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甚至让人能看清血珠沿着锋刃滑落的轨迹,随即就以一种冷静到残酷的速度,“唰”地一声缩了回去,消失不见。
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只在老人的胸口,留下了一个不断向外汩汩冒着温热鲜血的黑红色窟窿。
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所有其他的气息,霸道地充斥了每个人的鼻腔。
老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漏气风箱般的“嗬…”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下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破布袋。
一名穿深灰色劲装,嘴上流着两条细细小胡子的人拿着还在滴血的牛耳尖刀。他也不跑,将滴血的尖刀往自己的衣袖上擦着。
刚才就是他从左边商铺廊柱后闪出来。他的动作快如闪电,突然扑到老人身后,抽出牛耳尖刀刺中了老人的后心。
马清扔掉粟米团,手中多了一把蜀刀。袁通手中长槊槊尖在空中舞了一个扇形,闪光的槊尖就像梨花一样指向穿深灰色劲服的人。
方信距离灰衣人最近,他的刀横在灰衣人身后,截住了灰衣人的退路。
马清扬起刀朝灰衣人那细细的脖子砍下去。那灰衣人被方信和袁通前后逼着,进退不得。
他脸上的从容消失殆尽。他瞪大的双眼里充满了惊恐的血丝,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想要格挡那致命的刀锋。他大张着嘴巴,那两撇小胡子因极度恐惧而扭曲成了一个滑稽的圆形,一个变了调的、嘶哑的求饶声挤了出来:“别…饶…”
“这是办公务。”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右边街道旁传来。
又一名灰衣人如同磐石般叉腿立在街道上,一张方脸上的冰冷目光缓缓扫过马清,方信和袁通。他的双手随意地插在腰间,一副很轻松的模样。
他显然是对自己这句话产生的作用非常肯定。
确实,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马清淹没!他手中刀就像被一堵墙堵住了。
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刚刚还在绝望嘶喊、将他视为最后希望的老人,就在自己眼前,像碾死一只蚂蚁般被当街虐杀!
而他,却无法为这冤死的亡魂挥下复仇的一刀!
那街边的灰衣人扫视过来的目光,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让他遍体生寒。
这里是苟曦的地盘!
他甚至没有勇气去再看一眼地上那具迅速冰冷、蜷缩的尸体,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火烧火燎的屈辱感和自身渺小如尘埃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那名杀人的灰衣人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勾动了一下。他迅速弯下腰,动作麻利得令人发指,抓住老人尸体的脚踝,如同拖拽一件垃圾般,毫不费力地将它拖离现场,迅速隐入旁边那条阴暗狭窄的小巷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地上的血迹在青石板的缝隙中迅速裂开,变成一滩暗红刺目的污迹。
街边的那名灰衣人用那得意又轻蔑的目光扫了马清一眼,然后也无声无息地退后,隐入人群阴影中。
街边那名方脸灰衣人,这才用那种混合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轻蔑的眼神,最后扫了僵在原地的马清一眼,仿佛在欣赏一件失败的作品。随即,他也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了街道背景的人群与阴影之中,再也寻觅不见。
街道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零星的几个行人依旧步履匆匆,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绕开那滩刺目的血迹,目光躲闪。整个世界的喧嚣似乎都被隔绝开来,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那滩无声诉说着恐怖与不公的暗红。
方信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手中紧握的横刀刀尖无力地垂向地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啊——!”袁通猛地扭过头。他狠狠地剜了马清一眼,然后徒劳地仰头向天,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嗥,握着长槊的手臂使劲颤抖着。马清坐在马上,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他死死盯着前方刺史府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显得狰狞的大门,仿佛那是一个张开巨口的深渊。
老人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和灰衣人冰冷的目光在他脑海中反复交错。
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剥皮实草…当街灭口…这就是苟曦…这就是我要面对的人…”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一阵轻微的声音响起。
马清猛地看向屋顶。一个影子一闪,一支竹签像羽毛般划过空气朝他射来。
他伸出手一把抓住竹签。
竹签上是一个用刀刻的“忍”字。
马清四下张望。
屋顶上什么都没有。从大街上来来回回木然走动的陌生人群中,他看不到一张能让他留意的面孔。
他知道,一切只是开始。他不知道如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