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滚滚烟尘中艰难前行,得益于之前的充分准备,整个黄家屯的队伍显得井然有序,速度也远胜于寻常逃难的流民。
因着苏槿捐赠巨资的恩情,以及她手中仍保管着村中剩余的公共钱财,苏家的车驾被村民们自发地护卫在队伍最相对安全的中段位置。
苏槿坐在铺着厚实褥子的马车上,车身微微摇晃,她面色平静,仿佛周遭的慌乱与喧嚣都与她无关。
然而,同样有车可坐的苏瑞,却执意不肯上车,甚至也不让妹妹苏秀坐。
她坚持带着妹妹跟在自家驴车旁步行。
柳氏看得心疼,忍不住催促:“瑞儿,秀儿,快上车来歇歇脚!路还长着呢!”
苏秀也眼巴巴地看着车上,小腿早已酸软。
苏瑞却异常固执,她抹了把额上的汗,声音坚定:“现在能走就得走!不能养成依赖车辆的习惯。娘,您想想,这世道,谁能保证这车能一直跟着我们?
万一牲口累倒了、车轴断了,或者遇到不得不弃车保命的时候,现在坐惯了,到时候只会觉得更苦、更走不动!”
她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不远处那辆属于苏槿的、被保护得最好的马车,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
就让她现在享受着这点安逸吧。
苏瑞在心中冷笑,等到了山穷水尽、不得不靠双脚丈量生死的时候,我看她这娇生惯养的身子,还能不能撑得住!
到时候,谁才是能活下去的人,自有分晓。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刺眼的舒适,只是深吸一口气,拉着妹妹,更加坚定地迈开了脚步。
车队在一片荒芜的岔路口缓缓停下。
前路茫茫,里正望着几条通往不同方向、却同样未知的土路,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茫然与焦虑。
他实在不知该带领全村老少往何处去,才能寻得一线生机。
无奈之下,他找到了村里最有学问的苏宇商量。
苏宇博览群书,但对这实地逃荒路线却也毫无头绪,只能对着地图苦笑摇头,坦言:“书中并未记载此类情形,小生…亦不知该如何抉择。”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往东南方向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粗布男装、脸上沾着尘灰的苏瑞站了出来。
她目光沉静,指向其中一条路,分析得条理清晰:“东南方地势渐高,且有山林遮蔽,易于躲藏。我曾听走货的商人提及,那边山谷间有零星村落,或许能找到补给,也能避开羌族骑兵主力惯常劫掠的平原地带。”
她的话结合实际见闻,听起来颇为在理,不少村民纷纷点头,里正也面露思索,几乎就要采纳。
然而,就在这时,另一个轻柔却不容忽视的声音从马车旁传来:“西南更好。”
众人讶异回头,看到了一身素净衣裙、与逃难氛围格格不入的苏槿。
她不知何时已走下马车,目光平静地望向西南方。
苏瑞顿时冷笑出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西南?大小姐可知西南方再往前是何处?那是大片荒芜的沼泽洼地!
这个季节过去,蚊虫滋生,瘴气弥漫,路况泥泞不堪,车马极易陷落!你是想让大家还没被羌人追上,就先病死在泥潭里吗?不懂就别乱指挥,这会害死所有人的!”
这番话立刻引起了村民们的共鸣,大家对沼泽洼地天生恐惧,纷纷觉得苏瑞说得对极了,看向一身利落男装、分析得头头是道的苏瑞时,目光里不禁带上了几分信服和赞赏。
再看向依旧纤尘不染的苏槿时,则露出了不满和轻视,觉得这闺阁小姐果然只会纸上谈兵,瞎指挥。
面对指责和质疑,苏槿并未慌乱,她轻轻摇头,声音依旧平稳:“瑞妹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西南方确有沼泽,但我们无需深入。
我记得县志曾有记载,西南方向约百里处,有一处被遗忘的旧官道遗迹,虽已荒废,但路基尚存,绕过沼泽直通一处名为‘黑水峪’的峡谷。
那峡谷易守难攻,内有暗河水源,且背靠大山,物产虽不丰沛,但足以让我们暂避兵祸,休养生息。
而东南山林,看似安全,实则路径不明,更容易迷失方向,且羌族溃散的小股骑兵同样可能窜入其中,风险未必就小。”
她顿了顿,看向里正和众人,缓缓道:“沼泽是屏障,亦是掩护。正因其难行,追兵才不会轻易选择那条路,而我们若能找到旧道,反而安全。
与其闯入一片看似安全却充满未知的山林,不如选择一条虽有险阻但目标明确的生路。”
这一番分析,结合了地理志记载,利弊权衡清晰,顿时让在场所有人为之一静!
方才还觉得苏瑞分析在理的人,此刻都露出了茅塞顿开的神情。
里正猛地一拍大腿:“对啊!黑水峪!老朽年轻时似乎也听老一辈提起过!那地方确实隐蔽!怎么就给忘了!苏槿小姐言之有理!沼泽是天险,能挡追兵!”
形势瞬间逆转。苏宇也若有所思地点头:“槿妹妹博览群书,心思缜密,此法确实更为稳妥。”
村民们看向苏槿的目光瞬间从轻视变成了惊异和信服。
苏瑞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凭借的是前世模糊的记忆和货郎的口述,却没想到苏槿竟能引经据典,指出一条更具体、更具策略性的路线。
她死死攥紧拳头,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却无法反驳。
最终,里正大手一挥:“听槿丫头的!往西南,找旧官道,去黑水峪!”
车队再次启程,这一次,方向明确,而苏槿在众人 心中的地位,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车队在颠簸的土路上艰难前行,忽然前方扬起更高的烟尘,一支规模更大、护卫更森严的车队出现在视野尽头。
那车队虽也显仓惶,但车辆装饰、家丁衣着明显比逃难的村民精良许多
——正是弃城而逃的平乡县令林家车队。
两支队伍不可避免地缓缓接近。
林家车队前方,一名少年打扮的骑士策马而来,似乎是在探路。
她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与警惕,正是做了男装打扮的林洛洛。
她扫视着黄家屯这支虽慌乱却装备齐整的车队,眼中带着纯粹的审视与陌生,显然并未认出这些来自她“出生之地”的乡人。
然而,黄家屯队伍里的赵氏,却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她心心念念了十五年的“女儿”!
尽管林洛洛身着男装,但那眉眼轮廓,赵氏至死都不会忘。
激动之下,赵氏竟不顾一切地冲出队伍,朝着马上的林洛洛挥舞着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亲昵喊道:“洛丫头!是我的洛洛吗?娘在这儿啊!我是娘啊!”
这一声呼喊,情真意切,比对刚归家不久的亲女苏槿要热烈殷切得多,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黄家屯的村民们看着那支县令的车队,心情复杂。
既有对其弃城先逃的不耻,但长久以来对官府的敬畏又让他们不敢表露,反而下意识地感到拘谨和惶恐。
马上的林洛洛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喊弄得一怔,她蹙眉仔细打量了赵氏片刻,又环视了一圈黄家屯的众人,
经旁人小声提醒这是黄家屯的人后,她才仿佛恍然大悟,脸上瞬间堆起了恰到好处的热络笑容,利落地翻身下马:
“原来是黄家屯的乡亲们!瞧我这眼力,竟一时没认出来!没想到在此处相遇,大家一切可好?”
她言语得体,笑容亲切,仿佛刚才的陌生和审视从未存在过,完美地扮演着一位与“故乡”亲人久别重逢、忧心乡亲的官家小姐。
这番热情,让原本有些忐忑的村民们受宠若惊,连忙纷纷回礼问候,气氛顿时显得“融洽”起来。
这一切的认亲戏码,远处的苏槿都静静地看在眼里。
面对赵氏的热情,她并未感到失落或愤怒,反而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露出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低声轻语:
“呵…倒是有趣。”
那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喜怒,只有一种超然事外的玩味和冷眼旁观的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