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主治医师将ct影像翻转至日光灯下,交错的阴影在胶片上蔓延如墨,‘’发现得太晚了,‘’医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如果三个月前就医,五年生存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现在癌细胞已经浸润到肝脏和肺部。‘’
李阳的身体有些颤抖,前夜父亲还握着他的手,和他讲起三十多年的事。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诊室,在父亲病历本的死亡风险告知栏投下刺目的光斑。‘’可他昨天自己还出去散步…‘’话音未落便被截断。
‘’这是回光返照。‘’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人体在极端情况下会分泌大量肾上腺素,就像油灯燃尽前的骤亮。‘’他抽出病程单,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格外清晰,‘’最迟不会超过两周,尽早安排后事吧。‘’
李阳盯着墙上的电子钟,秒针跳动的声响震得太阳穴突突的跳。三天前父子相认,父亲温热的拥抱还留在皮肤上,此刻那温度却在迅速抽离。医嘱单在李阳指间籁籁发抖,像是一片即将破碎的枯叶。咸涩的泪水掉在印着诊断结论的纸张上,晕开深色的褶皱。他拖着仿佛绑了千斤重的双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跌跌撞撞地朝病房挪去。
推开病房门的瞬间,杨守成正半倚在床头削苹果,瞥见儿子惨白如纸的脸色和通红的眼眶,水果刀‘’当啷‘’一声掉在搪瓷盘里。老人的嘴角却先一步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抚过李阳潮湿的脸颊:‘’杨阳,别哭。你看我都抱上孙子了。然而,他们兄妹也有了依靠,老头子,我这辈子值了。‘’
走廊里传来压抑的抽气声,杨光攥着保湿桶僵在门口,神色紧张的望着李阳,‘’大哥,医生…医生怎么说?‘’李阳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杨光的手中的保温桶轰然坠地,热气腾腾鸡汤在地砖上漫成一片蜿蜒的河。杨守成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颤抖的手搭在二儿子剧烈起伏的肩膀:‘’光儿,咱们杨家的男儿,要挺直脊梁,以后要听你大哥的话,照顾好小月和小涛…‘’话音未落便被震天的哭声打断。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几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卷起,又无力的坠落在窗台上。
引擎低沉的嗡鸣在车厢里回荡,李阳双手握着方向盘,后视镜里,杨光蜷着身子将父亲半揽在怀中,指缝间露出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像枯树枝般紧紧缠绕着儿子的掌心。
杨守成垂着头陷在靠背里,稀疏的的白发在穿堂风里微微颤动,喉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这画面倒像寻常父子的小憩时光。杨光忽然别过脸去,肩膀剧烈颤抖,他慌忙用袖口去蹭眼角的泪水,却惊觉父亲搭在漆头的手突然收紧,那双手虽然枯瘦,却固执地传递着最后的温度。
车载收音机不知何时自动开启,沙哑的戏曲声在死寂中炸开,李阳下意识伸手去关,却在触到按钮的瞬间僵住。后视镜里,父亲苍白的嘴角突然勾起极浅的弧度,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开,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梧桐树,像是在辨认回家的路。
暮色如墨,缓缓浸透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轿车碾过熟悉的碎石路,车轮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村落里格外清晰。李阳和杨光一左一右搀扶着杨守成,老人的脚步虚浮,却固执的不肯依靠轮椅。
老宅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阵年的木香混的中药味扑面而来。杨守成突然挺直了脊背,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用力握住李阳的手:‘’杨阳,别耽误了正事,明天的合同要紧。你放心回去,伯伯还能撑得住。‘’
李阳望着老人强撑的笑脸,最终缓缓点头。他转身时,夕阳的余晖正透过雕花窗棂,在老人佝偻的背影上镀了一层暖金色。这画面刺痛了他的眼睛,脚步像灌铅般沉重。
回到家时,王秀梅早已守在门口,见丈夫的神色,心中便有了预感。‘’医生怎么说?‘’她的声音发颤。李阳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太晚了…医生说,熬不过这两天。‘’
堂屋里,李玉杰握着茶杯的手骤然收紧。窗外,青风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山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良久,她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泪光:‘’签完合同,就去陪陪他吧。人这辈子,能见上一面,不容易。
李阳重重的点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窗外的暮色更浓了,远处老宅的灯光在风中摇曳,像极了一盏即将熄灭的烛火。
晨雾还未散尽,两辆轿车沿着蜿蜒山道驶进东山村。李阳怀抱着熟睡的儿子,副驾驶座上王秀梅仔细整理着文件,后视镜里董秀香的车稳稳跟着。村口老槐树的枝桠间,早有眼尖的孩童望见车队,扯着嗓子喊:‘’签合同的来了!‘’
杨氏老宅门前的青石街上,杨守成端坐在雕花木椅里。藏青色长袍浆洗得笔挺,胸前盘扣在晨光下泛着乌目光泽,他伸手抚摸着太师椅扶手上的云纹,仿佛要把这承载着家族百年记忆的物件刻进骨子里。屋檐下站着数位白发苍苍的族老,竹杖轻叩石板的轻响,和远处渐渐拢聚拢的人声,在老宅天井里回荡。
‘’杨阳来了!‘’杨守成撑着拐杖起身,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星芒。他抬手示意族老铺开红绸垫底的檀木匣,露出里面墨迹未干的合同,‘’咱们按老规矩,画押立契!‘’
就在这时,巷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桂兰发髻凌乱,布衫后背洇出着大片汗渍,她扑到杨守成面前,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哥,守光父子判了一年三个月,可小雪下学期的学费……‘’话音未落,围观的乡亲们已发出此起彼伏的叹息。
杨守成抬手止住骚动,苍老的目光转向李阳:‘’杨阳,看在你我这情份上……‘’
‘’杨伯伯不必忧心!‘’李阳上前半步,声音清亮如钟。他从公文包取出烫金证书,在众人面前展开,‘’我已成立果园助学基金会,只要是本镇学子,凭户籍证明就能申请资助。‘’他环视四周渐渐安静的人群,目光扫过屋檐下踮脚张望的孩童,‘’叔伯婶子们记着,果园办公室专设助学窗口请,绝不让一个孩子因穷辍学!‘’
欢呼声骤然响起,惊飞了,老宅屋脊上的鸽子。杨守成颤抖着双手展开合同,蘸足朱砂的毛笔悬在半空,忽然老泪纵横:‘’好,好啊……东山村有希望了!‘’当笔尖重重落下,鲜红的指印与泛黄的宣纸相触,祠堂檐角的铜玲山风中叮咚作响,惊起满院槐花香。
人群如煮沸的汤锅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山风掠过青瓦的籁籁声。佝偻着背的老汉磕了磕烟袋锅,沙哑着嗓子问:‘’李阳,这土地入股的合同,啥时候能落地定?‘’此起彼伏的附和声里,有人急的直搓手:‘’是啊,就是等着合同生成,我们好能住进新房!‘’
李阳拿着合同,目光扫过众人殷切的脸庞:‘’按章程,得村主任签字盖章,可杨贵……‘’话没说完,人群中炸开一声闷雷般的抱怨:‘’总不能眼巴巴等他,从局子里出来再签吧!戴草帽的汉子把锄头往地上重重一杵,满脸愤怒的说道。
杨守成的拐杖‘’咚‘’地敲在青石板上,他挺直腰板,浑浊的眼睛,少过骚动的人群:‘’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咱另选个代理主任,写好文书找镇长批!‘’这句话像颗定心丸,论论声渐渐变成此起彼伏的叫好。
‘’乡亲们,看李刚咋样?‘’杨守成从抽屉里拿出牛皮封面的笔记本,钢笔尖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李刚文化高,为人正直善良,他父亲还是咱村的老会计。‘’这话掀起了新一轮讨论,有拄着拐棍的老人点头称赞,也有年轻媳妇小声嘀咕,但赞同声很快如潮水漫过质疑。
笔记本在布满老茧的手中传递,蘸水钢笔每落下一笔,就发出沙沙的声响。穿着碎花布衫的阿婆不识字,颤巍巍地按上红手印。戴眼镜的教书先生工工整整签下大名。当最后一个名字落在纸面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如同漫山遍野的野菊,在晨光里绽放。
李刚站在角落里,紧紧攥着拳头,三十多年来,在记忆里反复咀嚼的那张脸,此刻,正笑意盈盈的举荐他当村主任。杨守成看向李阳眼底流淌的慈蔼,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固有的认知。尘封多年的画面突然鲜活——姐姐深夜啜泣的剪影,襁褓中消失的婴儿啼哭,此刻,与眼前场景重叠,一个惊人的穿响在胸腔里炸开:眼前一气风发的姐姐的干儿子,竟可能是姐姐与杨守成的孩子?
冷汗顺着脊梁蜿蜒而下,李刚强迫自己镇定,那个夜晚姐姐颤抖着描述的‘’歹徒‘’面容,与此刻杨守成鬓角的白发渐渐融合。真相背后或许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但姐姐如今平静的生活,与姐夫相濡以沫的岁月,都经不起半点波澜。他闭上眼,将翻涌的疑问咽回心底,任时光将秘密深埋。
李阳垂眸摩挲着衣角,父亲方才举荐李刚时,那复杂的眼神还在眼前挥之不去。晨风卷着院里槐花香气掠过鼻尖,他忽然读懂了父亲这些年眼底藏着的沉重心事——那就是三十多年的岁月,都冲不淡的愧疚,父亲佝偻的背影,此刻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原来那些深夜的叹息、那些欲言又止的关切,都是因为心底这份沉甸甸的亏欠。
‘’杨阳,跟伯伯去镇上找镇长批手续。‘’杨守成的声音突然响起,粗糙的手掌亲昵地拍着李阳肩头。李阳望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终于明白这场推荐不是随意的决定,而是一个男人在时光尽头,用最后的九量向昔日的遗憾伸出救赎之手。这份迟到的弥补,或许能让压在父亲心头上的巨石,稍稍轻一些吧。转身时,杨守成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似有意无意掠过李刚,‘’刚子兄弟也一道去吧,省得镇长来回折腾。‘’
李阳年轻的脸庞泛起兴奋的红晕,望向李钢:‘’舅舅,等手续批下来,咱就能给乡亲们签合同了!‘’院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嗡鸣,李刚望着两人并肩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碎石路上扬起的尘埃裹着他的秘密。在晨风里的打着旋,最终消散在通往镇政府的蜿蜒小路上。
镇政府三楼走廊飘来淡淡茶香,杨守成推开镇长办公室虚掩的木门时,晨光正透过玻璃窗照在茶几上,身着藏青色西装的镇长从文件堆里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瞬间亮了起来:‘’这不是咱东山村的老功臣杨主任吗?怎么还把李总请来了?‘’
杨守成将褪色的帆布包搁在会客区,苍白的脸上漾起笑纹:‘’镇长,你看这土地入股的节骨眼上……‘’他话声未落,便从包里取出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签名和按的红手印,‘’杨贵出事了,可这土地入股可耽误不得呀,乡亲们推选了李刚,说他办事公道,脑子灵。‘’说着,他用力把站在身后的李刚往前一引。
李刚被推得踉跄半步,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下摆微微晃动。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攥紧帆布包带,棱角分明的面庞涨得通红。‘’李刚可是恢复高考那年的老高生,‘’杨守成坚起大拇指,‘’这些年东山村哪家婚丧嫁娶没经他手?论人品,论本事,都是村主任的不二人选。‘’
镇长接过笔记本仔细看,钢笔尖在村民联名推荐书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打量着李刚,对方挺拔的身姿站得笔直,虽然衣着朴素,眼神却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又转头看向倚在门边的李阳,这位西装革履的企业家正在把玩着车钥匙,镜片下的目光意味深长。
‘’既然乡亲们信得过,又有老主任保举,‘’镇长合上笔记本,伸手与李刚相过,‘’我代表镇党委宣布,即日起任命李刚同志为东山村村民委员会主任!‘’他语气忽而郑重:‘’李刚,东山村这片土地承载着全镇经济转型的希望。李总带来的现代农业项目,不仅关系着东山村脱贫摘帽,关系到咱们镇能不能继续在全县保持排头兵位置。‘’
李刚胸膛剧烈起伏,粗糙的手掌紧紧握住镇长的手:‘’镇长请放心!我一定带着乡亲们把土地入股的事办扎实,跟着李总带领乡亲们走上致富的道路。‘’窗外的玉兰树,沙沙作响,将李刚掷地有声的承诺,远远传向远处层峦叠嶂的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