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炮声又响了!
沉闷的雷音在沟壑中反复回荡。又一轮高爆弹落入正在自相残踏的人堆中心。
剧烈的爆炸、炽热的冲击波夹杂着数不清的碎铁片和碎石块,将那一团团混乱撕裂出一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洼地中心,米擒广德的帅旗被流弹打断了一角。
他用力将一名被弹丸打穿胸口的亲兵从自己的身上推开,对方的血溅了他满脸满甲。
他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糊住眼睛的血,抬头望去。
一面黑色大纛如同鬼魅般,在洼地西北方向最高的那座巨型土丘顶端陡地竖起,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旗下清晰可见一人,黑盔黑甲,手中一杆漆黑的长槊斜指天空,正是李世辅!
那张沾满沙尘但此刻无比冷静的年轻面孔,此时正清晰地穿过弥漫的硝烟落在米擒广德的眼中。
米擒广德血红的眼珠几乎要瞪裂眼眶。
他猛地抽刀,刀锋指向那面夺目的帅旗和那个身影,嘶吼被炮火和枪声撕裂:“杀……”
“噗!”仿佛一记重锤猛击左胸!
米擒广德的声音戛然而止。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向后猛地一仰,险些跌下马背。
他低头一看,肩胸连接处的厚重胸甲上,赫然一个边缘向内塌陷的、扭曲的凹坑!
铅弹没能彻底击穿这片精锻的铁甲,但恐怖的力量隔着甲页狠狠砸进了皮肉,肋骨发出清晰的断裂声。
剧痛和窒息感一同袭来。
他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沉重的铁枪“当啷”一声脱手落地。
“殿下!”两名靠得最近的亲兵目眦欲裂,飞扑过来用身体阻挡可能射向要害的后续弹雨。
一颗流弹“噗嗤”钻进一名亲兵的后心,他身体剧烈一颤,喷出一口鲜血,沉重的身体撞在米擒广德身上。
那面镶嵌着繁复族徽的西夏主帅大旗“轰”然一声,被两名同时中弹的护旗兵连人带旗杆重重拉倒在地,溅起一片沙尘。
金线绣成的图腾瞬间被无数慌乱的马蹄踏入血泥之中。
三个时辰之前。
红石滩名副其实,满眼是风化剥蚀成暗红色的碎裂巨岩,在渐暗的天色下如同凝固的血块。
蹄铁踏在石面上,不时迸出几颗火星,声响刺耳。
徐胜嘶哑的声音在风中几乎被扯碎,“裹蹄!”
士兵们动作僵硬地从驮马上撕下一块块粗布,浸了携带的最后一点水,再死命塞进马嚼口。布条也一层层缠上了马蹄。
战马被这束缚弄得烦躁,打着焦躁的响鼻。
队列最前方的向导,是个在西夏边地活了几十年的老驼商,绰号李老驼。
他瘦小的身体裹在厚重的羊皮袄里,此时却佝偻着,头几乎埋在马的鬃毛里,一只干瘦的手掌,贴在马鞍一侧探出去。
“右……”他的声音像是从砂砾里磨出来的,“风改向了……沙粒是往左划的……快走……”他靠的不是眼睛,是手掌感受细微沙粒撞击的方向。
徐胜一挥手,队首几个斥候翻身下马,弯腰几乎贴地,探着脚下虚实,才牵马领路。
后面的人依样紧跟,一人牵着另一人的马缰,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几乎连成一串模糊的影子。
没有号令,没有多余声响,只有沉重的喘息和皮甲、兵器在走动中不可避免的单调碰撞。
路越走越窄,前方的鬼面峡谷像是大地裂开的一道幽深伤疤。
夜风在狭窄的峡壁间冲撞,卷起尖锐的呼啸,如同无数厉鬼在耳畔哭嚎。
月光吝啬地漏下几丝惨白的光线,只勾勒出嶙峋怪石的轮廓,更显出无边的墨黑。
碎石在骡马蹄下不断滚落,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坠入深渊。
不断有人的腿脚被嶙峋凸出的岩石撞得青紫,闷哼声此起彼伏。
一匹驮着半箱炮子和引信的健骡突然踩空了一片浮石,整个后臀猛地塌陷下去!
“快,顶住它!”旁边几个士兵几乎是扑过去用身体扛住骡子下沉的后蹄,手、肩死死抵着冰冷的岩壁。
骡子惊惧地挣动嘶鸣,蹄下碎石更疾速滚落。
一个士兵的左腿膝盖骨重重磕在尖锐的岩石棱角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喉头滚动,继续发力。
另两人迅速解下骡背上分量最重的炮弹箱,靠人力接力,箱子在冰冷的石壁间磕碰着被传递上安全地段。
骡子终于被连推带拽地拔了出来。它的一条后腿在不自然地颤抖,喷着粗重的鼻息。
“这条后腿断了,带不走它了。”炮营营长看向徐胜,眼神惋惜。
徐胜的嘴唇抿成一道冰冷的弧线,抬头看了看远处黑黢黢的鬼面峡,没说话,只做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手势——杀!
鹰嘴崖下,混乱在加剧。
失去指挥的党项骑兵们如同没了头的毒蛇。
有人拼死想撕开西北面一个看似出口的缝隙。
那缝隙狭窄,刚冲入数十骑,两侧土丘上立刻响起了更密集、更准确的点射!甚至还有霰弹的轰鸣。
另有人吼叫着试图攀爬坡度稍缓的土丘。
向上攀爬的目标在燧发枪手眼中就是极佳的靶子。枪声爆豆般响起,攀爬的士兵如同被射中的鸟儿般不断从丘壁上栽落。
拼死突围。
米擒广德在亲兵的护卫下,终于从恶鬼腮的西北角突了出去,脱离了鹰嘴崖的伏击点,来到了一片开阔地。
他重新立起被踩的脏兮兮的残破大旗,不断收拢溃兵。一番清点之下,只剩下三千多人,一千多党项儿郎倒在了鹰嘴崖下。
米擒广德心疼不已,这么多天游击拉锯的战损,加起来也没刚才这么一小会来的多。
“前面是什么地方?”米擒广德看到溃兵收拢的差不多了,便不打算在此地久留。
“殿下,前面不远就是岔路口,西北是驼背梁,东北是鬼面峡……斥候已经前去探路了,”一个佐首领赶紧回话:“韦州在东北方。”
“鬼面峡?”米擒广德迟疑起来。
刚才在恶鬼腮就吃了这么大一个亏,鬼面峡这名字不太吉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