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二这下倒有些发懵。他瞅瞅云新晖,眉眼是自家儿子的眉眼,身形是自家儿子的身形,连走路时的样子都没错,可怎么瞧着,就不像往日那个见了吃食就挪不动脚、整日里上蹿下跳的淘气包老四?正犯嘀咕,云新晖已端了杯热茶递过来,眼梢却瞥见门口来了个年轻妇人,忙道:“爹,您先喝口茶歇着,跟掌柜唠唠,有什么事儿咱稍后说,我先去迎迎客人。”说罢,两条胖腿倒腾得更急,又颠颠地奔去门口。
云老二的目光跟着儿子挪到门口。只见云新晖脸上挂着笑,凑到妇人跟前,热乎地喊:“嫂子,您又来买粮啦?快请进!”说着就麻溜搬了张凳子递过去,“嫂子坐下说,要买啥粮食,我拿升子在您跟前约,保准实在。”
“好好好,”妇人笑着应道,“我就买两升玉蜀黍碎。”
“成,我这就来。”云新晖应着,转身搬过半筐玉蜀黍碎,又取了个升子和一只扁筐。他先把扁筐往地上一放,再拿升子往玉蜀黍碎筐里一舀,满满当当端到扁筐上,又摸出块扁尺,贴着升沿平平刮过去——只是他没把刮下来的碎粒全抖进扁筐,反倒在升沿上留了几粒,轻轻一抹,又送回了升子里,这才把升中的玉蜀黍碎倒进妇人带来的布袋里。如此,又约了第二升。
这边厢,掌柜瞅着云新晖的身影,对云老二赞道:“云老板,您这儿子可真是块做生意的料!账目教一遍就会,算盘打得比我这店里的老账房还溜。人又灵便,嘴也甜,最会哄客人开心,难怪常有人点名要他招呼。”
云新晖把两升玉蜀黍碎都装妥了,扎紧布袋口递给妇人,又凑过去小声嘀咕:“嫂子,下次来还找我,您刚也瞧见了,我没糊弄您,准保不让您吃亏。”
其实他每回抹回升里的,也不过四五粒碎渣,可妇人却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笑得眼都眯了,连忙把攥在手里的铜板递过去。
云新晖接过来,笑着说:“俗话说‘赢钱不过手’,我给您数数,不然一会儿我手滑漏了一个,掌柜的要是以为您没给齐,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妇人忙对掌柜夸:“掌柜的,您家这小伙计可真心细!”
云新晖数完铜板,转头朝掌柜唱喏:“掌柜的,一文不少,嫂子银钱付清了。”又回头对妇人道:“嫂子慢走,路过这儿常进来歇歇脚啊!”
掌柜朝云新晖的方向努了努嘴,对云老二笑道:“云老板,我没哄您吧?这孩子是真出息。”
云老二望着自家老四方才那一番利落又周到的举动,心里越发犯疑——这哪是他家那个往日除了吃就知道淘气、瞧着没半分长处的儿子?可这会儿,掌柜夸,客人也赞,桩桩件件都摆在眼前,倒让他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一向没太放在心上的儿子了。
云新晖吗,说他顽劣,压根算不上,打小就尊敬长辈,爱护弟弟,干活踏实不偷懒,不管家里是谁,有活计喊他去做,没有不应的。说他乖巧,更算不上,嘴馋得不行,见到好吃的就挪不动脚,犯了错误,有时候与其打他几下,还不如拿不许吃肉,不许吃零食惩罚他更长记性;去了书院读书后,拿起四书五经就犯迷糊,至于诗集,文集,策论集,甭管哪样,翻不到三页就会扔一边,课业更是能敷衍就敷衍,除了那字写的还算过得去。
课余时间若是和吴鹏飞凑一起,不是去招墙上的猫,就是去逗路过的狗;倒是对吴鹏飞从镇子上书店得来的各种话本子,从他爹大书房“偷”出来的游记感兴趣的紧,每每爱不释手,两人能反复读上几遍,不说每一本都能倒背如流,但也是烂熟于心;后来更是迷上了听故事、写故事——武师傅讲的江湖经历,经他和吴鹏飞添些细节、润些笔墨,竟比话本还抓人。
都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诌”,他便是如此:写策论时笔杆像灌了铅,半天挤不出句通顺话;写话本子却行云流水,字句间透着机灵,也难怪后来读的人总追着问后续。到后来,更是人在书院心在商,听课时常走神琢磨着怎么开店挣钱。人家遵循的就是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当时垂首聆听,虚心接受,事后随风而散,屡教不改,说到底,虽然没干出过什么天怒人怨的出格事,但也难免时常惹得家人,夫子生气上火。好在云老二对孩子们都很宽容,从不要求哪个孩子按他这个爹给框架的路去走,不然就他那天天“不务正业”的样子,屁股早都得打开花了。
这会儿正重新打量这个儿子的云老二还不知道,他眼里这“淘气包”写的故事,经三哥云新阳这个小秀才帮着联络书铺,已然挣了银子。只要后面的故事肯下功夫打磨,保准了质量,怕不是有源源不断的银子要流进云家——这可是给云家这个不爱圣贤书、不愿跟着爹种地,一门心思要挣钱的小子,攒下的第一桶金呢。
粮店掌柜听说云老二是来换粮的,脸上先堆起笑,起身来到牛车前,手却没停——换粮得先看货估价,这是行规。他伸手解开云家装粮的麻布口袋,刚触到袋口的麦子,眼就眯了眯,再往里瞧时,那双眼霎时亮得像落了星子:袋里的麦子颗颗饱满,连带着麦壳都透着干爽的浅金。
掌柜直起腰,转头对着云老二拱手笑道:“云老板,你家今年这麦子可真是顶呱呱!”嘴上夸着,心里的算盘已噼啪响开:不说如今云家那小子云新晖在店里帮忙,粮价贵贱门儿清;单是这等成色的麦子收进来,当麦种卖,就能多赚不少。这么一想,估价时便一分没压,云老二听了,连连点头:“掌柜的实在。”
掌柜见他满意,便转头冲里屋喊:“新晖,带伙计把粮换了!”又拉着云老二往柜台旁的长凳坐,给两人各倒了碗粗瓷碗的凉茶,才试探着问:“云老板,你家这样的麦子还有多少?若是有多的,肯不肯再匀些给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