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言没再反驳,只是低头慢慢喝汤。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小了,檐角的铜铃响得轻了,殿内只有碗筷轻碰的细碎声响,和炭盆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声。
晚翠端来的冰糖炖雪梨刚好温透,苏烬舀了一碗递给他:“润润喉,上午教弟子们,嗓子该累了。”
凌言接过,舀了一勺含在嘴里,清甜的梨汁混着冰糖的甘醇,熨帖了喉咙里的干涩。
他抬眼时,正对上苏烬的目光,那双金瞳里映着炭火的光,像盛着揉碎的星辰,满是他独有的温柔。
“其实……”苏烬忽然开口,声音放轻,“方才你进来时,我正气到没辙。”
凌言挑眉:“哦?君上也有没辙的时候?”
“看到你站在门口,就觉得再大的事,好像都能过得去。”苏烬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你总说我摔东西吓人,可你站在那儿,一句话就能让我静下来。”
凌言耳尖微热,避开他的手,端起雪梨汤喝了一大口,含糊道:“少来这套,快吃饭,菜要凉了。”
苏烬低笑起来,笑声落在暖融融的殿里,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窗外,初冬的日头渐渐西斜,宫墙顶上的薄霜被晒化了些,露出青灰色的砖面。
御书房内,饭菜的香气与淡淡的梨香缠绕,两个刚从烽火急报里脱身的人,正借着这一餐饭的功夫,悄悄把彼此的疲惫与担忧,都融进了这份温暖里。
凌言放下碗,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炭火的暖光落在他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说起来,宫里这些新弟子,倒比镇虚门那些省心些。”
苏烬正替他将剩下的半碗雪梨汤推过来,闻言抬眼:“哦?怎么说?”
“镇虚门授业,规矩多得很。”凌言指尖在案上轻轻划着,像是在数那些繁文缛节,“入门要拜山门,每月要祭祖师,弟子间还要排辈分论亲疏,稍不留意就惹出派系纷争。”
他笑了笑,“我教这些孩子,就简单多了。”
“不用拜师门?”苏烬挑眉。
“嗯。”凌言点头,“只以‘弟子’相称,不必冠镇虚门的名号,也不用记那些门规戒律。每日卯时起,跟着我读些策论,午后练两个时辰的基础剑法,其余时候自己温书即可。”
他顿了顿,看向苏烬:“你也知道,玄界这些年盘根错节,弟子里拔尖的多,心思也杂。稍不注意,就有人借着‘宗门’的名义结党,反倒误了正事。”
苏烬捻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甜意漫开时,眼底多了几分了然:“你是怕他们将来卷入宗门纷争,反倒成了累赘。”
“这些孩子,性子纯良,没那么多弯弯绕。眼下看来,虽没什么出类拔萃的,却胜在踏实。”
他拿起勺,搅了搅碗里的雪梨汤,“这样最好。不必急着成什么大器,先学怎么守规矩、辨是非,将来哪怕只做个护卫,或是去地方当差,也比成了宗门里的‘尖子’,却被虚名裹挟着走歪路强。”
苏烬看着他认真的侧脸:“你考虑得总是周全。若是让镇虚门的长老听见,怕是要气得当众摔杯子——他们最讲究‘名师出高徒’,哪容得你这般‘散养’?”
“他们要的是‘门面’,我要的是‘能用’。”凌言抬眼,眸色清亮。
“再说,真要出了拔尖的,反倒麻烦。你看玄界那几个天赋异禀的,哪个不是被各路人马盯着拉拢?今日被少主请去赴宴,明日被世家递帖子,心思早不在修行上了。”
他放下勺,指尖轻轻敲了敲案面:“我教他们,本就不是为了给镇虚门添光彩。是为了将来边境安稳些,地方官清廉些,寻常百姓能少受些苦。这些事,不用什么惊才绝艳,只需要他们守住本心,肯干实事就够了。”
苏烬没再说话,只是拿起公筷,又往他碗里夹了块鹿肉。炭火“噼啪”响了一声,将殿内的沉默烘得暖融融的。
他忽然觉得,凌言教弟子的法子,倒像极了治天下的路数。不求轰轰烈烈,只在细微处下功夫,守着本心,一步一步踩实了走。
“下午去国子学,我让暗卫跟着。”苏烬忽然道,“虽说是在宫里,也得仔细些。”
凌言挑眉:“怎么?怕有人对我的‘散养’弟子动心思?”
“防着些总是好的,这些孩子是你挑的,也是你教的,不能出半点差错。”
凌言看着他,忽然笑了。方才在军报里翻腾的戾气,在御书房摔碎的青铜爵,此刻都化作了案上氤氲的热气,和他眼底藏不住的关切。
“知道了。”他端起最后一口雪梨汤喝下去,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底,“那我吃完就去了,晚些回来陪你看卫凛的军报。”
苏烬起身时,取过一旁搭着的狐裘,雪狐的皮毛在炭火下泛着柔亮的光,触手温软。
他走到凌言面前,抬手将狐裘轻轻拢在他肩上,仔细系好领口的暗扣,又将两侧的衣襟往中间拢了拢,生怕漏进一丝风。
“别走路了,”他低着头,声音温柔,“让内侍备轿,路上风硬,手冷了可没人给你揣进怀里暖着。
狐裘的暖意裹住周身,凌言却忽然定定地看着他。苏烬身形高大,微微俯身时,玄色朝服的衣摆扫过地面,金瞳里盛着的,是化不开的浓情,比炭盆的火更烫人。
他仰起头,喉结轻轻滚动,忽然问:“苏烬,后悔吗?”
苏烬系着带子的手一顿,抬眼望进他眼底。
凌言的眸子很清,此刻却蒙着层水汽,像落了霜的湖面,藏着他从未说出口的愧疚。
“跟我卷进这破事里,”凌言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自嘲,“困在这四方宫墙里,每日为粮草、为兵戈、为那些鸡毛蒜皮的纷争头疼。偏偏我这个正主……”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攥紧狐裘的边缘,“一心只想修炼,总想着躲开这些俗世。”
苏烬的心像被什么攥了一下,又酸又软。他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凌言的眼角,那里还没泛红,却已有了湿意的苗头。
“你又胡思乱想些什么。”他的声音沉下来,带着急切,将人圈进怀里,“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