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子定定地看着林妩,并无被戳穿的惊讶和羞恼。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自嘲似的笑笑:“便是二王子那么蠢,也不敢将这话说出口。”
是啊,谁敢?
堂堂喀什大王子,居然是达旦王的私生子。
喀什王接手了达旦王的露水情人,还让对方的孩子占了长子之位,说出去都令喀什蒙羞!
然而,重点还不是蒙羞,而是即便被羞辱至此,没有达旦王的命令,他们一个字也不敢私自说出口。
西北三巨头啊,听起来就是个笑话。
在强大的达旦面前,喀什和盘於一样,都是捡骨头吃的狗。
不过,令大王子稍稍觉得诧异,亦莫名有点小高兴的是,林妩即使亲口说出了这样的惊天秘密,她的表情和态度也与过往无异。
她好像,并不在乎这些。
“不过推测罢了。”她淡淡道:“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老喀什王已经病得这般重,随时有可能驾崩,彼时正是夺位白热化的时候,谁不急着往将死之人身边凑?三王子和大王子却被派去魏国,山高水远的,万一老喀什王真薨了,他们连号丧都赶不上。
已知三王子不受宠,被做此安排情有可原。那么,大王子一直被当成最受宠的王子,却又在别有用心的外派之列,又是因为什么?
而后来喀什的局面,也说明了问题。
所谓受宠,不过是假象,在最重要的关键时刻,老喀什王选择支开大王子,计划将那个隐匿许久的真正继承人扶上位。
只是他没想到,二王子也是个狠人,没等他实施计划,直接让他当了太上皇。
“旧闻大王子战功累累,是喀什的不败之将。”林妩抬头,看着三王子冰冷的眼睛:“但我们大魏有一句话:天子坐朝堂,悍将守边关。”
“若是以储君之位待之,绝无将人长期搁置战场的道理。不管老喀什王过去给予你多少荣耀与盛赞,但人的心思在与他做了什么,而非说了什么。”
“再结合二王子说的那两句话,很难不会想,老喀什王在介意什么。”
“再说了。”她瞟了大王子一眼:“达旦人狡诈贪婪,在盘於与喀什大战中尚且两头骗,有什么理由却与你一个身无长物,还被追捕的落跑王子?”
林妩猛地浇起一捧水,洒在自己身上,也落了不少在身后。
大王子后退了一步,目光幽深。
“大魏人虽十分愚蠢,但你实在聪明。”蜜色且五官深邃的脸庞,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怎么办?”
“本王,实在爱死你了。”
“从前只想同你酣畅淋漓玩一场,比个高低。但如今……”
他上前一步,手指再度抚在那光滑细腻的肩膀上,不再是按摩的力道,却好似在狎昵挑逗:
“竟有些想更深入地了解你了。”
深入。
多么令人浮想联翩的词。
再加上他包含情绪的嗓音和暧昧的眼神,怕是封心锁爱的女子,也要沉溺其中。
但林妩只是又捧了一捧水,把人浇走:
“殿下,大可不必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不像殿下孤寡二十几载,兴许弄错了何为爱。本王可是被很多人爱的,经验丰富,自有分辨。”
大王子:……
竟莫名地有一丝不快。
“哼。”他终于是露出真面目,冰冷地睥睨眼前之人:“被很多人所爱?”
“赵竞之吗?”
“你对他,可真是够有信心的。”
“但所谓恩义情爱,不过是累赘罢了,在绝对利益面前,在生死之间,只会成为漏洞和把柄。如此软弱之物,要来何用?”
他微微侧头,将视线放在远方。
远方的牧马滩上,正皓月当空,星光璀璨,照得河对岸幽深又神秘,宛如一处人间仙境。
“你可知道,赵家的爵位封号,为何叫兰陵?”
当年魏高祖打天下时,达旦雄踞西北,盘於和喀什都被达旦所霸占,他们还对中原虎视眈眈。魏高祖想要稳坐江山,必须将这头西北虎远远地赶到北部。为从达旦口中撕下撕下了西北这块肉,魏高祖亲自带兵北伐,却不慎陷入了虎口。
时任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赵家先祖,带领赵家军杀入敌军腹地,血战七日七夜。最后以赵家先祖被砍去一臂,赵家军损失惨重,赵家血脉十不存一的代价,击退达旦,救下了魏高祖。
“所谓敌军腹地,便是这牧马滩的对岸。”大王子笑笑,意味深长:“王上或许听过,四十年前,赵家军在平遥关全军覆没。”
“但王上一定不知道,平遥关便是当年赵家先祖虎口夺人,救下大魏开国皇帝的达旦旧地。”
“亦是魏高祖为表护主之功,许给赵家的封地。”
“平遥关,旧称……”
“兰陵。”
饶是林妩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大王子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自己主动秃噜出来的指定没什么好话。
可这猝不及防的秘辛,还是令她愣住了。
赵家蒙天家恩宠,已有数百年时光,久得让人都要忘却,兰陵何以为兰陵。
就在世人被这个封号的雅致和荣威所震慑时,人们渐渐淡忘了,兰陵侯其实是有封地的,数百年前那场七日七夜的救主行动中,魏高祖眼见赵家血脉几乎亡尽,大为感动,遂将那块浸透赵家子孙鲜血的土地,赐予赵家。
这片应许之地,便是兰陵。
然而,所谓“应”字,本身就蕴含着应而不得之意。
魏高祖当年确有其心,赵家先祖亦赤肝忠胆,不料在他们亡故后这些年,“兰陵”竟成了空头票据。
大魏皇室非但没有将应许的兰陵给赵家,反而将兰陵改名为平遥关,再用一些虚无缥缈的爵位荣誉,安抚赵家。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兰陵,空余兰陵侯。
“所以赵竞之来这么久了,你看他提过要去那儿看一看吗。”大王子挑了挑眉。
“按理说,祖父身故之地,不是应该去祭拜么。可他,应该连涉过这牧马滩,都不敢吧。”
“因为……”
大王子面上浮起浓浓的讥笑:
“那可是,他们赵家的诅咒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