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环第一次在工地见到郭静的防尘面罩时,正蹲在基坑边核对钢筋间距。
四月的风卷着沙砾掠过安全帽檐,他抬头看见她站在临时搭建的材料棚下,米白色防尘面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在正午阳光里眯成两道浅弧。她手里拎着个藤编筐,里面码着三四个陶土小样,筐沿还沾着半片干枯的梧桐絮——那是她工作室窗外的树。
“监理说你的陶艺装置基础得加两道钢筋网。”赵环站起身拍掉裤腿上的灰,安全帽上的红漆在阳光下泛出金属冷光,“这里地质报告显示有季节性沉降。”
郭静抬手把面罩往下扯了扯,露出沾着陶土的下巴。她的面罩是定制的,边缘缝着圈磨损的棉线,据说能过滤窑炉烧制时的粉尘,此刻却被工地的风灌得微微鼓胀。“钢筋网会影响陶片的弧度吧?”她弯腰从筐里拿出片巴掌大的陶样,土黄色表面有细密的冰裂纹,“你看这开片,得悬空挂着才能让光透进来。”
赵环的指尖触到陶片边缘时顿了顿。陶土的温度比他掌心低两度,像他刚从基坑里捡出来的、带着湿气的鹅卵石。“结构安全是前提。”他从安全帽内侧摸出支折叠尺,量出陶片的厚度,“三毫米的陶壁,抗剪强度不够。”
郭静忽然笑了,伸手碰了碰他安全帽的帽檐。硬塑料边缘磕在她指节上,发出轻脆的响。“赵工,你戴这个的时候,视野是不是只剩正前方?”她往后退了半步,扬起下巴示意他看自己的面罩,“你看,我这面罩两边有透气孔,能看见斜后方的东西——就像烧窑时,既要盯着火温计,也得瞟着窑门缝隙里的釉色变化。”
赵环下意识转头,果然发现她面罩两侧各有个铜钱大的网眼,阳光正从网眼里漏进来,在她锁骨处投下两枚晃动的光斑。他低头看自己的安全帽,护目镜的塑料边框确实挡掉了左右各十五度的视野,这是建筑规范里的安全设计,却在此刻被她比作窑火边的经验主义。
材料棚外传来卡车倒车的鸣笛声。郭静迅速把面罩拉回原位,转身时藤编筐撞到堆着的钢筋,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赵环伸手扶住筐沿,看见里面除了陶样,还有个巴掌大的陶制小人,戴着迷你版的防尘面罩,眉眼处特意留着未上釉的素胎,像她每次试釉时故意留出的“瑕疵”。
“给监理做的?”他捏起小陶人,发现底座刻着个极小的“静”字。
“给你的。”郭静的声音透过面罩变得有点闷,“上次去你工作室,看见你书架上摆着工地模型,缺个戴安全帽的小人。”她顿了顿,伸手在小陶人背后摸了摸,“这里有个凹坑,对应你上次被钢管磕到的地方——监理说你安全帽没戴紧。”
赵环的指尖卡在陶人背后的凹坑里,大小恰好能容纳他的拇指腹。上周在三楼放线时被脚手架钢管扫到后脑勺,他没当回事,只在日记里记了句“安全距离误差三厘米”,没想到她会从监理的闲聊里听来,还把这道磕碰变成陶土上的印记。
卡车停在材料棚门口,司机探出头喊:“赵工,这批预埋件卸哪儿?”
赵环扬手示意卸在指定区域,回头时看见郭静正踮脚往他安全帽里看。“你这护目镜能调角度吗?”她的指尖划过护目镜的金属轴,“我窑炉的观察窗也有转轴,能左右转——不过你这个比我的精密多了。”
“精密不等于好用。”赵环忽然想起昨晚在她工作室,看见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到陶轮旁的修坯刀。他摘下安全帽,护目镜的压痕还留在额角,“有时候太规范的视野,会漏掉意外的东西。”
郭静的面罩彻底滑到下巴,她盯着他额角的红痕笑了。风卷着沙砾吹进材料棚,她下意识偏头挡住他的脸,自己的发梢却被吹得贴在面罩上,像幅被揉皱的素描。赵环伸手替她把头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耳廓上的陶土——那是早上她揉泥时蹭上的,混着窑火的草木灰气息,比工地上的水泥味软和得多。
“预埋件的位置,我下午改改图纸。”他把安全帽重新戴好,这次特意调松了护目镜的卡扣,“钢筋网用细一点的型号,间距放大五厘米,既能承重,也不挡光。”
郭静眼睛亮起来,突然踮脚在他安全帽上拍了两下。“赵设计师,你的理性偶尔也会给感性留缝嘛。”她把藤编筐往他怀里塞了塞,“陶样你留着,我回去调整釉色,争取让开片的纹路和钢筋的间距呼应上。”
赵环抱着筐子站在原地,看她转身穿过堆放的建材。她的防尘面罩在阳光下泛着柔光,网眼里漏出的光斑随着步伐跳动,像他昨晚在电脑上模拟的、穿过美术馆穹顶的星轨投影。卡车引擎的轰鸣里,他忽然发现自己能从安全帽的余光里,捕捉到她裙摆扫过钢筋堆的弧度——原来只要愿意,规范之内的视野,也能装下意外的温柔。
筐子里的小陶人被阳光晒得温热,背后的凹坑恰好卡着他的掌心纹路。赵环低头在施工日志上写下:“陶艺装置基础方案调整,兼顾结构安全与美学表达——如防尘面罩的网眼,让必要的防护与偶然的看见共存。”
风从材料棚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他的安全帽发出轻微的嗡鸣,像在回应远处陶窑里,那声被釉色裹住的、即将开片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