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宁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并非愚蠢之人,然姜清宁这抽丝剥茧的分析,将他那点少年意气的一见倾心,和表明立场的心思瞬间击得粉碎。
他之前便隐隐有所察觉姜清宁的不同,却远不知眼前这女子看得如此透彻。
姜清宁看着他眼中翻涌的震惊,恢复了清冷疏离的姿态:
“所以世子殿下,您的真心与陛下的棋局孰轻孰重?您所谓的求娶于我而言,是福是祸?”
她淡笑,带着看透世情的苍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这天下为局的棋盘上,你我都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棋子罢了,殿下好自为之,娶与不娶都随你。”
贺宁脸色变得凝重无比,甚至透着一丝被看透的狼狈。
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厅堂内一时只剩下街道外隐约传来的街市喧嚣,两相对比反倒更衬得室内死寂。
“棋子……”
贺宁轻笑了声,“姜姑娘此言,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家父镇守北疆数十载,浴血奋战,只为拱卫大周疆土,保境安民,
陛下倚重,授以重任,乃是君臣相对,我贺家世代忠良,天地可鉴,
此番入京,亦是奉旨报效朝廷,何来质子、棋子之说?至于求娶姑娘。”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姜清宁清冷的侧脸。
“贺某虽不敢言全无私心,但亦是真心实意,愿以正妻之位相待,护姑娘周全。”
“忠良?”
姜清宁唇角那抹极淡的讥诮再次浮现,字字如刀,直刺贺宁。
“殿下,忠良二字,从来不是靠自诩,而是看君王如何想,看朝局如何变。”
她微微倾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贺宁动摇的眼神:
“令尊镇北王,功勋卓着,手握雄兵,镇守北疆门户,确为大周柱石,
然功高震主,古来皆然,殿下可曾想过,为何令尊在北疆数十年,陛下从未召其回京述职?
为何殿下甫一成丁,陛下便迫不及待下旨召殿下回京,名为恩典,实为羁縻,
令尊在北疆一日,手握重兵一日,殿下在京中便一日是陛下手中的人质,令尊若有异动,殿下性命堪忧,此其一。”
父亲多年未归京。
他年少时也曾疑惑,却只当是军务繁忙,陛下信任。
后来长大之后在军师的教导下,反倒是认清了现实,但没想到,如今竟然被姜清宁赤裸裸地点破。
姜清宁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道:
“其二,北疆战事当真如殿下所知那般年年告急,片刻离不得令尊坐镇吗?”
她不等贺宁回答,便自问自答,“北狄铁骑虽强,然自令尊镇守以来,大小战役不下百次,早已将其主力打残,边境线稳固推进百里,
近五年来,北疆可有真正威胁国本的战事?无非是些小股流寇骚扰,以令尊之能,麾下猛将如云,何须他本人寸步不离坐镇?
陛下年年以北疆不稳为由拒召令尊回京,其用意殿下如今还不明白吗,非是不能回,而是陛下不愿他回,更不敢让他回!”
“其三,殿下以为陛下授您按察司使之职,恩典与秦休同掌刑狱,整纲纪,当真是看重您的才干?”
她冷笑一声,“我倒是觉得,陛下看重的是你镇北王世子的身份,是将你置于秦休同等位置,
秦休掌刑部多年,根深蒂固,羽翼渐丰,陛下早已忌惮,
如今给予殿下职位,便是要在刑名之事上,竖起一杆能与秦休分庭抗礼的大旗,让你们互相牵制,互相消耗,
而陛下稳坐钓鱼台坐收渔利,而你贺宁从踏入京城那一刻起,就已经是陛下棋盘上,用来对付秦家、平衡朝局的那颗最显眼的棋子。”
“至于你昨日求娶于我……”
姜清宁的目光扫过满院刺眼的聘礼,带着一丝冰冷的怜悯。
“更是正中陛下下怀,我姜清宁,一个被家族除名,父兄在岭南看似戴罪实则手握兵权,又与秦休有诸多纠缠的女子,被你这位新晋的、用来制衡秦家的世子当众求娶,
殿下,这难道不是将陛下制衡之术推向高潮的绝妙一步吗?陛下会乐见其成,因为这场婚事一旦成功,首先便是对秦休及其背后势力的沉重打击,
其次,将我这个麻烦推给你贺家,陛下既能安抚岭南的父兄,又能用我父兄牵制你贺家,更将你贺家彻底推到了秦家的对立面,
你贺家、秦家,两大手握重兵的勋贵,从此势同水火,互相制衡,陛下便可高枕无忧,而你贺宁不过是陛下这盘棋局里,一颗被精心安排、身不由己的过河卒子。”
忠良?
君臣相对?
报效朝廷?
少年意气的一见倾心?
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贺宁安静地坐在原位置,但心里早已掀起滔天巨浪。
他这当做姜清宁是没有雄心壮志的女子,只懂得内宅或者是商贾之术。
未曾想眼前的女子竟然懂谋略、识兵法,亦懂帝王制衡之术。
他引以为傲的镇北王府世子身份,是悬在父亲头顶的利剑。
他新得的高官显爵,是皇帝用来挑起内斗的毒饵。
他自以为坦荡的求娶,更是将自己和整个镇北王府,都推入了皇帝精心设计的角斗场中心。
这些都被姜清宁看了个清楚,让贺宁误以为自己就是个提线木偶,每一步都走在被人算计之中。
他盯着依旧端坐、神色清冷如霜的姜清宁,声音冷凝:
“你怎会知道这些,你一个闺阁女子,如何能洞悉朝堂秘辛和帝王心术?”
姜清宁心头一跳,她熬了一整夜想出来的朝堂局势,却好似并没有说动贺宁分毫。
他似乎比她想的,还要有分寸,而没准这一切,反而是在贺宁的掌控之中,跟着他的棋局走一样。
或许,唯一的变数,只是她也说不准。
姜清宁平静地迎视着他审视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殿下忘了?我父也曾是陛下倚重的边将,我兄长姜清淮亦是少年英才,
若非朝堂倾轧,构陷不断,我姜家大房何至于如今被除名宗祠,父兄远戍烟瘴之地,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