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城织造坊那染血的素纱,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千层涟漪。染血的河道图被匠作营奉若神明,龙湫潭眼故渎的开凿日夜不休。瓮城西隅的沉闷空气被铁锹撞击砂石的铿锵、役夫们低沉浑厚的号子撕开。尘土混着汗水的咸腥,弥漫在每一寸被翻开的故渎旧道上,压过了织坊残留的霉味与豆豉气息。
白宸站在新垒起的土堤上,竹青袍角沾着褐黄的泥点。他望着下方蚁群般劳作的役夫,目光却穿透翻滚的烟尘,落在更远处。龙湫潭眼引来的活水,将是瓮城复苏的命脉,但这具在战火与饥馑中残喘的躯体,需要的不仅是水,更是撑起脊梁的筋骨。
“陛下,” 工部老吏佝偻着背,声音嘶哑,带着长期指挥的疲惫,“引水渠脉络已通,然堤岸土质疏松,经年雨水冲刷,恐有溃决之虞。需……需糯米浆混以熟石灰夯入土隙,方能固若金汤。” 他布满沟壑的手掌摊开,掌心躺着几粒粗粝的砂石,是刚从新堤上抠下的,轻轻一捻便簌簌落下碎屑。
糯米浆?白宸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华尔街冰冷的数字瞬间在脑中翻涌——瓮城粮仓几近见底,城中百姓尚以糠菜度日,哪有余粮熬煮这粘合万物的“浆胶”?这简直是剜肉补疮!
“城中余粮几何?可能匀出糯米?”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扫过老吏浑浊却恳切的眼睛。
老吏的头垂得更低,几乎埋进沾满尘土的衣襟:“回陛下……府库所余,不足……不足百石。杯水车薪,难抵……难抵十里堤岸所需之万一。” 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吞咽着唾沫,仿佛那砂石就堵在嗓子眼里。
空气凝滞,只有远处役夫号子单调的回响和风卷尘沙的呜咽。固堤关乎引水成败,引水关乎全城生息。这道题,比华尔街最复杂的金融模型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一股极淡、却异常清冽的冷香悄然弥散开来,如同雪后初绽的寒梅,瞬间冲淡了周遭的土腥汗臭。白宸若有所觉,侧首望去。
萧明凰不知何时已立于堤下。她依旧裹着那件雪白的狐裘,纯净得不染纤尘,与周遭灰扑扑的土石、汗流浃背的役夫形成刺目的对比。金线绣成的西秦密文在阳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她并未看向白宸,那双潋滟的眸子,此刻只专注地凝视着脚下这片被掘开的、混杂着碎石与枯草根的黄土。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狐裘边缘细密柔软的绒毛,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缱绻。
白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华尔街的思维高速运转:西秦宫廷秘藏无数,或有固堤奇方?念头刚起,又被他压下。她亡国公主的身份,她媚骨下的刻骨恨意,那件暗藏杀机的狐裘……每一步试探都如履薄冰。
萧明凰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缓缓抬眸。四目相对,她眼中没有往日的千娇百媚,也没有刻骨的怨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冻结的湖面。她的指尖,在狐裘柔滑的皮草上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停留在胸口一枚不易察觉的、用细密金线绣成的凤首纹样上。那金线,在阳光下闪烁着微芒。
“固堤,未必非糯米不可。” 她的声音响起,清泠如碎玉,穿透了风声与号子。她的视线越过白宸,落在那忧心忡忡的老吏身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难以捉摸的笑意,“狐裘御寒,其灰烬……亦有妙用。”
狐裘灰烬?老吏愕然抬头,布满风霜的脸上一片茫然。狐裘?那等华贵之物?灰烬?这……这如何能固堤?
白宸的瞳孔骤然收缩!华尔街的数据库里,瞬间跳出“动物毛发纤维增强复合材料”、“古代有机粘结剂”等冰冷术语。狐毛富含角蛋白,焚烧后的灰烬含有大量无机盐分和炭化纤维,若与特定比例的石灰、粘土混合……其粘结性与抗水性,甚至可能超越糯米浆!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哦?愿闻其详。”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萧明凰,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捕捉一丝异样。
萧明凰却不再看他。她解开了狐裘领口那枚小巧的赤金盘扣,动作优雅而缓慢。雪白的狐裘自她肩头滑落,露出内里同样素雅的月白襦裙。寒风瞬间卷起她未束的几缕青丝,贴上她光洁却略显苍白的脸颊。
“取火。” 她对着身后低声道。
一直沉默跟随、梳着双丫髻的婢女云岫应声上前。她裙摆上绣着的几只墨绿色毒蛾在走动间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出。云岫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银制火镰盒,“嚓”地一声,熟练地打燃火绒,一簇橘黄的火苗跳跃起来。
萧明凰最后看了一眼手中这件伴随她流亡千里、沾染过无数血泪与算计的狐裘。指尖在那冰冷的金线密文上轻轻拂过,仿佛拂过故国破碎的山河。然后,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整件狐裘抛向云岫手中跳跃的火苗!
“姑娘!” 云岫低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却不敢违逆,只能将火绒凑近。
呼——!
昂贵的白狐裘遇火即燃!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口,瞬间吞噬了雪白的皮毛,金线在烈焰中扭曲、熔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混杂着动物毛发燃烧特有的刺鼻气息猛地扩散开来,冲得附近几个役夫忍不住掩鼻咳嗽。火光映照着萧明凰的脸,那张颠倒众生的容颜在跳跃的光影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解脱。跳动的火舌在她漆黑的瞳孔里燃烧,却暖不了那深潭般的冰寒。
白宸清晰地看到,在火焰舔舐狐裘内衬的瞬间,几处被精心缝制在夹层里的暗袋被烧穿,一些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蛊虫卵和一些颜色诡异的粉末在火中爆开,化作几缕转瞬即逝的青烟——那是她最后的防身之物,也是她亡国公主身份的余毒。她竟如此决绝!
火光渐熄,地上只剩下一堆灰白相间的余烬,其中混杂着尚未燃尽、卷曲焦黑的绒毛,以及点点熔融后又凝固、如同金色沙砾般的金线残骸。风一吹,轻薄的灰烬打着旋儿飞起。
萧明凰俯下身,无视那灼人的余温,伸出纤白如玉的手,直接探入那堆尚带余温的灰烬之中!细腻的灰烬沾染了她指尖的丹蔻,红与灰,触目惊心。
“以此灰烬,” 她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混以熟石灰、黏土,加水调匀。比例……” 她略一停顿,指尖捻起一小撮灰烬,感受着那独特的颗粒感和其中微小的、硬质的金粒,“石灰三份,黏土五份,此灰烬……两份。” 她的目光扫过老吏,“若觉粘性不足,可酌加粟米汤增稠。”
华尔街的模型在白宸脑中飞速演算:狐毛灰烬中的碳化纤维提供骨架增强,无机盐分与石灰反应生成凝胶物质,熔融的金微粒填充微隙……完美的复合材料配比!她竟如此精确!
老吏将信将疑,但天子当面,不敢怠慢。他连忙招呼几个匠人,按照萧明凰所言,小心翼翼地将灰烬扫拢,称量,与准备好的石灰、黏土混合。加水搅拌后,一种粘稠、深灰近黑、其中闪烁着点点金芒的泥浆出现在桶中。
“快!填缝!” 老吏声音发颤,亲自舀起一勺泥浆,填入堤岸上一道明显的裂隙中。
泥浆缓缓注入,竟出奇地顺畅,牢牢附着在粗糙的土石缝隙里,没有半点流淌散落。待其稍干,匠人用木锤轻轻敲击周围土层,那填充了“狐灰泥浆”的缝隙处竟纹丝不动,异常坚固!敲击声沉闷而扎实,与之前砂石簌簌落下的声响截然不同!
“神了!真神了!” 老吏激动得胡须都在抖动,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处缝隙,又看看桶中黑灰带金的泥浆,最后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堆余烬和静静伫立的萧明凰。“这……这比糯米浆还要……还要粘实!”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泥地上,对着那堆灰烬和萧明凰的方向连连叩首,“神物!这是神物啊!多谢贵人!多谢贵人赐下神物!” 额头沾满了湿泥也浑然不觉。
周围的匠人和役夫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敬畏地看着那桶神奇的泥浆和它来源的那堆灰烬,以及灰烬旁那个清冷绝艳的女子。低低的议论声如潮水般蔓延开。
“听见没?用狐仙的毛烧灰做的……”
“难怪这么神!狐仙保佑咱瓮城啊!”
“贵人肯定是狐仙娘娘转世来帮咱们的……”
愚昧而虔诚的敬畏,如同无形的潮水,将萧明凰包围。她成了他们眼中降下福祉的神只。
萧明凰却恍若未闻。她只是垂眸,静静看着自己沾满灰烬的指尖。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尚未扫净的轻灰,扑簌簌沾上了她低垂的眼睫。细密的灰烬附着在浓密的睫毛上,如同冬日里凝结的霜花,又似未融的细雪。
白宸走近一步,竹青的袍摆拂过沾着泥浆的地面。他看着萧明凰睫毛上的灰白,看着她指尖的污迹,又望向那桶闪烁着金芒、正被匠人们争相涂抹在堤岸上的神奇泥浆。华尔街的理性告诉他这是绝佳的材料替代方案,解了燃眉之急。但穿书者的直觉却如芒在背——她为何如此慷慨?仅仅是为了固堤安民?那狐裘,是她身份与过往的象征,如此付之一炬……
“公主,”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此裘伴你流离,今为瓮城而焚,朕……” 他斟酌着词句,试图捕捉她眼底最细微的波动。
萧明凰缓缓抬起沾满灰烬的手,指尖轻轻拂过睫毛。灰烬簌簌落下几许,却仍有细小的颗粒顽固地附着着,衬得那双眸子愈发幽深。她的动作优雅依旧,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从容。然后,她的手指状似无意地掠过了自己右耳的耳后——那个说谎时会不自觉触碰的地方。
白宸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
果然!那枚被发丝半掩的、米粒大小的朱砂痣,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她的指尖,正轻轻拂过那颗红痣!
她在说谎!或者……至少隐瞒了关键!
“一件死物罢了。” 萧明凰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她甚至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三分释然七分疲惫的浅笑,“能助此堤永固,佑一方水土,也算是……替它寻了个好归宿。” 她的视线投向远方烟尘中若隐若现的瓮城城墙,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快得让人抓不住。“旧冢埋枯骨,新土……亦可葬故衣。”
旧冢?新土?故衣?白宸咀嚼着这几个词,华尔街的思维与穿书者的记忆瞬间碰撞!西秦王族,有秘葬衣冠于故土的习俗!她烧掉这件象征她身份、承载她过往的狐裘,将其灰烬融入瓮城的城墙堤岸,是否意味着……她在精神上,亲手埋葬了那个流亡的“西秦明凰公主”?将她的根,她的魂,她的“故冢”,安在了这片她曾恨之入骨、如今却要倾力守护的土地上?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白宸心中炸响!他再次看向那桶被匠人争相涂抹的“狐灰泥浆”,那点点闪烁的金芒,如同星辰碎片,被永远地封存在瓮城的城墙根基之中。这哪里仅仅是固堤的材料?这分明是她无声的祭奠与献祭!是她对故国亡魂的告别,也是她向这片新土投下的、沉重的投名状!
“陛下,” 萧明凰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已转过身,沾着灰烬的脸庞在阳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指尖那点丹蔻的红在灰黑映衬下愈发刺眼。“妾身有些乏了。” 她微微颔首,仪态依旧无可挑剔。
“云岫,回吧。” 她不再看白宸,也不再看那堆余烬和忙碌的堤岸,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月白襦裙,任由婢女云岫搀扶着,转身离去。裙摆拂过尚有余温的灰堆边缘,带起几缕轻烟。风吹动她的发丝,那耳后的红痣,已重新隐没在如云青丝之下。
白宸站在原地,目送那抹清冷的背影融入瓮城灰扑扑的背景。风卷起地上的轻灰,打着旋儿扑向堤岸上湿漉漉、闪烁着金芒的泥浆。老吏正指挥着匠人,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点珍贵的“狐灰泥浆”涂抹在一处关键的拐角。
“陛下,” 老吏捧着空了的泥桶,脸上是劫后余生的激动与敬畏,“此浆……此浆神异!粘固异常!只是……只是这配方中,那粟米汤增稠之法……” 他搓着沾满泥浆的手,有些忐忑地看向白宸,“贵人方才所言甚是简略,这粟米汤的火候、浓稠……小老儿恐把握不准,万一……”
华尔街的模型再次运转。有机增稠剂对材料性能的影响曲线……粘度阈值……最佳配比范围……
白宸的目光从萧明凰消失的方向收回,落在老吏满是期待与忐忑的脸上,又扫过堤岸上那黑灰中闪烁点点金芒的坚实新土。他弯腰,从脚边抓起一小把混合了碎草根的普通黄土,在掌心碾磨着那粗粝的质感。
“无需粟米汤。” 他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取此间黄土,筛去粗砾,以沸水反复浇淋澄洗,取其最细腻之泥浆,待沉淀后滤去上层清水,所得浓稠泥浆,代粟米汤之用。” 他顿了顿,指尖捻开掌中细土,“量,以泥浆不滞铲、涂抹顺滑为度。此浆,便名——‘狐归浆’。”
“狐归浆……狐归浆……” 老吏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巨大的光亮。这名字,既点明了灰烬的来历,又暗含了那位贵人的决绝与新生!“妙!陛下圣明!此名甚好!” 他如获至宝,捧着空桶,吆喝着匠人,立刻去筛洗黄土。
白宸独自立于堤上,风更大了些,卷着尘土和尚未散尽的焦糊味。他摊开手掌,掌心还残留着那把黄土的粗粝感,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狐裘焚烧后的冷香余韵。那点点金芒在堤岸的泥浆中若隐若现,如同沉睡的星辰,也如同无声的烙印。
杀伐的狐裘化作了固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