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归浆”的冷冽余烬尚在瓮城西隅的堤岸上闪烁着点点金芒,东市衙署前的空地上,却已聚起另一片沉闷的焦灼。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汗液的酸腐,以及一种无声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慌。衣衫褴褛的农夫们挤挤挨挨,粗糙皲裂的手指无意识地搓揉着衣角,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衙署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仿佛那门后藏着决定他们生死的判词。几个粮商模样的男人缩在角落的阴凉里,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陈米与铜锈混合的气味,在这片汗臭中格外刺鼻。
门内,气氛比门外更沉凝。
竹简、木牍堆积如山,几乎要将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淹没。空气里是陈年墨汁的苦涩、霉烂纸张的腐朽,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绝望的沉重。白宸坐在案后,指尖捻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卷宗,眉头紧锁。竹青长袍的袖口沾了点墨渍,如同阴霾天空落下的第一滴雨。他面前摊开的,是瓮城下辖三县十七乡最新的田亩鱼鳞册——一本混乱、残缺、充斥着隐瞒与谎言的烂账。
“陛下,” 跪在案前的老主簿声音发颤,花白的头颅几乎垂到地面,“去岁战火、今春蝗灾,田亩损毁、人口流散……旧册十不存一,新册……新册实在难以厘清啊!各村各户自报田亩,多者隐田匿户,少者虚报冒领……这赋税,无从征起,更无从均摊……” 他说到后面,已是语带哽咽。赋税不均,历来是民变的导火索。堤岸虽固,民心若溃,瓮城依旧是座危城。
华尔街冰冷的模型在白宸脑中疯狂运转:基尼系数爆表,土地兼并严重,税收基础崩溃……没有可靠的数据支撑,任何经济政策都是空中楼阁!他需要一把精准的尺子,量出这片土地上真实的沟壑。
“谢明远何在?” 白宸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谢先生……已在偏厅等候多时。” 老主簿连忙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疏离。
白宸起身,袍袖拂过冰冷的案角,带起几片纸屑。他绕过堆积如山的册簿,走向偏厅。每一步都踏在陈年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敲击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城池的根基。
偏厅的光线比正堂更暗些。潮湿的霉味混杂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檀木气息——那是谢明远桃木义肢常年磨损散发的味道。谢明远并未坐着,而是背对门口,立在窗边。窗外是衙署后院一株半枯的老槐,虬枝扭曲,在灰白的天幕上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雨水顺着屋檐瓦沟汇聚,断断续续滴落在窗下的石阶上,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嗒…嗒…”声。
谢明远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用细密针脚绣着白鹤补丁的青衫。雨水滴落的声音似乎牵引着他,他微微侧着身子,左手伸出窗外,掌心摊开。几颗算盘上拆下的、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乌木算珠,正躺在他苍白瘦削的掌心。檐水滴落,精准地敲击在那些乌黑的算珠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又顺着珠身圆润的弧线滚落。
一滴,两滴……每一滴雨水砸在算珠上,都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啪嗒”声。谢明远的目光低垂,死死盯着掌心那几颗不断被雨水冲刷的算珠,眼神幽深得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古井。他青衫的下摆,靠近腰侧的位置,几缕被撕扯下来的、同样洗得发白的棉线线头,正被他右手无意识地捻着、缠绕着,几乎要揉进指腹的皮肉里。
白宸的脚步停在门口,没有惊动他。华尔街的精英见过无数种压力下的表现,眼前这近乎自虐的捻线动作,还有那精准接水的算珠,无不昭示着此人内心正经历着怎样剧烈的撕扯。那每一颗算珠,都代表着一个刻在桃木义肢上的仇家名字?而这场不期而至的雨,是否正冲刷着他心中永不熄灭的复仇之火?
“谢先生。” 白宸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窗边的人影一震。
谢明远猛地攥紧掌心,几颗湿漉漉的算珠被他紧紧握住,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迅速转身,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但那条桃木义肢与地面接触时,依旧发出了一声略显滞涩的“笃”响。他微微躬身,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陛下。” 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压抑的咳嗽的冲动。他强行忍住,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右手下意识地又去撕扯衣摆——那个位置的布料,早已被他撕扯得毛糙不堪,露出了下面同样磨损的里衬。
“田亩不清,赋税不均,如附骨之疽。” 白宸开门见山,目光扫过谢明远紧握的左手和那无处安放、依旧在撕扯线头的右手,“先生可有良策,量清这瓮城之田,定下这安民之赋?”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副被雨水打湿、此刻静静躺在旁边小几上的陈旧算盘上。算盘框架是普通的硬木,但那些算珠,却明显比寻常的更为圆润、沉实,带着岁月摩挲出的幽光。
谢明远顺着白宸的目光,也看向那副算盘。他眼中那病态的阴郁似乎被什么点燃了,跳跃起一丝奇异的光。他松开紧握的左手,几颗湿漉漉的算珠滚落在掌心。他拿起小几上那副算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桃木义肢支撑着他,他走到公案前,将算盘轻轻放下,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量地之尺,需准,需快,需……无法作假。” 谢明远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拨动算盘最上方代表“丈”的几颗算珠。“旧法步弓丈量,耗时费力,且易受地势起伏、绳尺松紧所扰,误差甚大,更易为人所乘,上下其手。” 他的指尖划过算珠,动作流畅得如同抚过琴弦,带着一种与外表阴郁截然不同的韵律感。
华尔街的思维瞬间捕捉到关键词:误差、效率、防伪。
谢明远的手指继续下滑,停在算盘中部代表“尺”的横梁上。“学生斗胆,欲以勾股之术为基,稍作变通。” 他的指尖在几颗特定的算珠上快速点过,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什么。“无需丈量田亩全貌,只取其田块之直角隅角,测两直角边之步数。” 他边说,边用指尖在算珠上模拟着,“以此二数,依勾股弦率,可推斜边之长,进而可得田亩之积。此法……” 他顿了顿,抬起眼,那深潭般的眼眸直视白宸,“只需熟记算法口诀,辅以此算珠为凭,一老农半日即可粗通,所量之数,虽非毫厘不差,却远胜旧法,更……难容宵小作假!”
白宸的瞳孔猛地收缩!华尔街的数据库瞬间翻涌:三角测量原理!古代版的高效土地测绘简化方案!以勾股定理为基础,避开复杂地形测量,只抓取关键直角数据,通过计算得出面积!这简直是……化繁为简的神来之笔!效率提升何止十倍?而且计算过程依赖口诀和算珠记录,结果透明可复核,极大压缩了基层胥吏舞弊的空间!
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撼,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明远:“口诀为何?算珠如何为凭?”
谢明远枯瘦的手指再次拨动算珠,这一次速度更快,乌木算珠碰撞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噼啪”声,如同骤雨敲打玉盘。“勾三股四弦五,勾股相乘折半积……此为基础。” 他语速也快了起来,带着一种压抑的亢奋,“不同土地方位、边角,皆有对应口诀,易学易记。至于算珠……” 他拿起一颗算珠,指着上面一道几乎被磨平的旧刻痕,“此珠,记丈。此珠,记尺……以此类推。量地之人,依实测之数拨动算珠定位,结果立现于盘上。盘珠之数,即为田积之证,村邻共见,众目睽睽,如何作假?” 他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捻着线头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松开,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
“善!” 白宸猛地击掌,竹青袍袖带起一阵微风,“即以此法,重丈田亩!此算盘,便为量地之器,名——‘均田盘’!” 华尔街的模型在欢呼,这“均田盘”一旦推行,瓮城乃至整个北地混乱的土地数据将迎来重塑!这是经济复苏的基石!
“陛下圣明!” 老主簿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此刻才如梦初醒,激动地伏地叩首。
“咳咳……咳!” 谢明远终于压抑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佝偻着背,左手死死按着胸口,右手又习惯性地伸向衣摆下缘,撕扯着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布料。几根新的、同样洗得发白的棉线被他扯下,缠绕在指间。咳声在空寂的偏厅里回荡,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先生保重。” 白宸看着他咳得泛红的眼角和指间缠绕的白线,声音低沉,“此法既出,推行之事……”
“学生……愿往!” 谢明远强行止住咳嗽,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他抬起头,眼中那病态的阴郁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取代。他需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衙署,需要脚踏真实的土地,需要……在丈量他人田亩的同时,丈量自己心中那条被仇恨扭曲的边界。
推行新法的告示,很快贴满了瓮城的大街小巷。东市衙署前那片空地,成了临时的宣讲场。
空气依旧浑浊,烟草味、汗味、尘土味交织。但此刻,还多了一种新的、带着紧张与希冀的躁动。谢明远拄着桃木义肢,站在一方临时垒起的土台上。他面前支着一副巨大的、用硬木临时赶制的“均田盘”。他青衫依旧,只是脸色比平日更苍白几分,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晕开的墨迹。他强撑着精神,用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讲解着勾股量田的口诀和算珠的使用。
“……勾三股四弦五,田积即为勾股相乘之半!看盘上此珠……” 他枯瘦的手指拨动着硕大的算珠,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汗水顺着他瘦削的鬓角滑落,滴在算盘的横梁上。他讲得异常细致,甚至有些啰嗦,仿佛要将毕生所学、心中所有积郁的块垒,都通过这算珠倾泻出来。
台下,农夫们伸长了脖子,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困惑、好奇,还有一丝微弱的亮光。几个识得几个字的老农,更是凑到最前面,手指颤抖地跟着谢明远的指点,在虚空中笨拙地比划着。
离土台不远,一个简陋的馄饨摊支着油腻的布棚。油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油花,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混合着劣质猪油的腻香,与周遭的气息格格不入。燕无霜靠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长条凳上,一身赤红胡服在灰扑扑的人群中如同跳动的火焰。她面前放着一碗几乎没动过的馄饨,汤面飘着几点蔫黄的葱花。她的目光并未落在土台上嘶声讲解的谢明远身上,也未看碗里的食物,而是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更远处衙署森严的飞檐。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发辫。辫梢系着的那枚小小的银铃,随着她指尖细微的动作,偶尔发出一两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周遭人声淹没的“叮铃”声。那铃音空洞而短促,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白宸不知何时坐到了她对面。他并未穿那身显眼的竹青袍,而是一件普通的深灰色布衣,如同一个寻常的商旅。他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浑浊的茶水,目光却落在燕无霜指尖缠绕的发辫和那枚沉寂的银铃上。
“这‘均田盘’若成,瓮城百姓或可喘口气。” 白宸的声音不高,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
燕无霜缠绕发辫的手指顿了一下。她终于收回目光,赤红的眸子扫过白宸,里面没有往日的暴烈,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如同熄灭的余烬。她没说话,只是端起面前那碗早已凉透的馄饨,用粗瓷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汤水晃荡,映出她锁骨处那道在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狰狞的狼头纹身轮廓。
“他讲得……很用力。” 白宸的目光转向土台方向。谢明远正因一阵剧烈的咳嗽而不得不停下讲解,他弯着腰,左手撑在巨大的算盘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右手依旧下意识地撕扯着衣摆,那青衫下缘,已明显秃了一小块。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燕无霜搅动馄饨的手也停了下来。她顺着白宸的目光望去,看着谢明远咳得浑身颤抖、如同风中残烛的背影。她赤红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随即,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嘲讽,又似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她锁骨处的狼头纹身,在衣料的摩擦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土台那边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胆大的年轻农夫挤到最前面,指着那巨大的“均田盘”上一个空着的、本应放置一颗算珠的凹槽位置,大声问道:“先生!这……这个空位是干啥的?俺们村里张老财家那拐角斜地,用您这法子量出来,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是不是就跟这空位有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空位上。
谢明远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那个空荡荡的凹槽,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那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痛苦与挣扎!那个空位……那个空位!他桃木义肢内侧,用匕首深深镌刻的仇家名录上,最顶端、最鲜血淋漓的三个名字,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化作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喉间挤出。他右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指间缠绕的白线被瞬间绷断!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倒下,只是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条桃木义肢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如同垂死的呻吟。
整个空地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油锅里馄饨翻滚的滋啦声,以及谢明远粗重压抑的喘息。
就在这片死寂般的安静里,燕无霜突然动了。
她放下手中的勺子,粗瓷碰击木桌,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响。她站起身,赤红的胡服如同燃烧的火焰,分开拥挤的人群,径直走向土台。她的脚步很稳,腰间的银铃随着步伐晃动,这一次,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那七颗镂刻着仇人头骨的铃铛,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人群自动为她分开一条通道,敬畏地看着这位传说中如同烈火天狼般的女子。
燕无霜走到巨大的“均田盘”前,停在那个引发骚动的空位旁。她看也没看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谢明远,只是伸出右手。她的手指修长有力,指关节处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将自己右手中指的指尖,稳稳地按在了那个空荡荡的、代表着缺失、仇恨与无尽痛苦的位置上!
指尖按下的瞬间——
嗡!
那枚一直沉寂在她发辫上的小小银铃,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如同金玉交击般的颤鸣!那声音短促而清越,穿透了周遭的嘈杂,清晰地落入离得最近的谢明远和白宸耳中!
谢明远如同被这声铃音狠狠击中,浑身剧震!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燕无霜,看向她按在空位上的指尖,又死死盯住她发辫上那枚兀自微微颤动、余音未绝的银铃!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起惊骇、茫然,以及一种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剧痛!
燕无霜却依旧面无表情。她赤红的眸子如同冰封的熔岩,只淡淡地扫了一眼指尖下的空位,然后,极其缓慢地,将指尖抬起。
随着指尖离开,那空位处,仿佛残留着一道无形的、沉重的印记。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赤红的身影穿过寂静的人群,如同投入水中的一颗烧红的铁块,留下一路灼热的真空。腰间的银铃随着她的步伐再次晃动,这一次,依旧无声。只有发辫上那枚小小的银铃,在穿过衙署前那棵半枯老槐投下的阴影时,借着昏暗的光线,隐约可见其光滑的铃壁上,似乎有极其微小、深刻入骨的纹路——那并非头骨,而是两个古拙的篆字:天下。
白宸站在馄饨摊旁,手中粗陶碗里的茶水早已凉透。他清晰地看到了谢明远眼中的剧痛,听到了那声奇异的银铃颤鸣,更捕捉到了燕无霜铃壁上那惊鸿一瞥的刻痕。
算珠定赋,量的是田亩,量的又何尝不是人心?
那空位上的指尖,无声的银铃。
这“天下大同”的第一声颤音,竟是以仇雠之痛为弦,以焚心之血为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