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黄州,地处大别山南麓,长江北岸,自古便是鱼米之乡,人文荟萃之地。
时值仲夏,本该是稻浪翻滚、荷香四溢的时节,然而此刻,这座千年古城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之中。
晨曦微露,薄雾如纱,却并非往日的清新湿润,而是带着一种粘稠、甜腻、仿佛混合了陈旧花粉与腐烂蜜糖的怪异质感,笼罩着城外连绵的稻田。这本该是一幅恬静的田园画卷,却因稻田中那异样的景象而显得格外诡谲。
稻穗本该渐染金黄,如今却呈现出一种刺目的、不自然的、仿佛用劣质染料浸染过度的明黄色。
那黄色过于鲜艳,过于均匀,远远望去,仿佛大地被铺上了一层流动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鎏金,在初升朝阳的斜照下,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几乎要灼伤视网膜的诡异光芒。
走近细看,稻叶并非健康的翠绿托着金黄,而是从根茎到叶尖都透着一股病态的、僵硬的黄晕,叶脉纹路呈现出暗褐色的、如同淤血般的脉络。
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些稻禾在无风的日子里也会自行摇曳。不是随风而动的那种自然摇曳,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有无形之手在拨弄的、带着某种僵硬节律的摆动。
成千上万的稻株并非整齐划一地倒伏,而是此起彼伏、杂乱无章地晃动,如同一片沸腾的金色沼泽,又似有无数看不见的细小生物在其间躁动不安地穿梭。
稻叶相互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窸窸窣窣的碎响,那声音不似寻常风吹稻浪的沙沙声,反倒像是无数细小的、窃窃私语的声音汇聚在一起,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仔细去听时又飘忽不定,搅得人心神不宁,头皮发麻。
农人们站在田埂上,面色惶惑,眼神中交织着恐惧、茫然与一丝绝望。
他们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掌颤抖着抚过那些异样的稻穗,指尖传来的触感并非稻谷应有的饱满弹性,而是一种奇特的、略带油腻的滑腻感,仿佛沾染了一层看不见的、令人不适的油脂。
有人甚至惊骇地发现,稻穗的尖端偶尔会渗出极其微小的、如同露珠般、却散发着同样甜腻腐味的明黄色液滴。
\"邪门,真他娘的邪门透了...\"老农李老汉蹲在田埂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浑浊的老眼望着这片熟悉的土地,却充满了陌生与恐惧!
\"种了一辈子地,伺候过旱涝蝗灾,就没见过这样的稻子!这颜色...妖里妖气!这动静...鬼鬼祟祟!怕是...怕是招了哪路不该招的玩意儿了...\"
旁边的几个农户闻言,脸色更加苍白,有人下意识地往田里撒了一把糯米,白色的米粒落在金黄的稻叶上,显得格外刺眼。
有人则偷偷在田埂角落插上了几柱线香,香烟袅袅升起,试图驱散那不祥的气息,却很快被那无处不在的、无形的窸窣声和甜腻空气所吞没,显得徒劳而脆弱。
不仅仅是稻田。黄州城外的山林、溪流,乃至城中的庭院、街巷,都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异样。
城外的山林,往日郁郁葱葱,此刻远远望去,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流动的黄翳,尤其是西山一带,林间的雾气在特定时辰会呈现出不自然的明黄色。
山溪的水流似乎也变得粘稠了些许,水汽中带着那股熟悉的甜腻味。
城中的变化则更为细微,却更令人不安。树影投下的阴影似乎比往日更浓重、更清晰,边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明黄光边。
空气中飘浮着那种淡淡的、甜腻中带着一丝腐朽的气味,像是某种奇异的花香混合着陈年旧木的味道,无孔不入,即便关闭门窗也难以完全隔绝。
许多人家发现,铜器、黄铜门环、甚至鎏金的装饰物,表面都似乎比往常更亮一些,泛着一种刺目的光泽。
家养的牲畜也显得焦躁不安。夜半时分,常常能听到犬类对着虚空无故狂吠,声音凄厉,充满恐惧,翌日清晨则发现它们蜷缩在角落,浑身颤抖,食水不进。
鸡鸭躁动,产蛋量大减,甚至出现啄食自身羽毛的怪异行为。更有人家豢养的画眉、百灵,原本叫声婉转,如今却发出嘶哑、刺耳、不成调的音节,仿佛在模仿某种可怕的声音。
街市之上,虽依旧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但细心之人能察觉到一丝不同往常的紧绷与压抑。
交谈的声音下意识地压低,眼神交换中多了几分警惕与揣测。关于“邪祟”、“山魈”、“黄大仙”作怪的流言,如同地下的暗流,在茶馆酒肆、深宅后院间悄然传播,越传越玄,越传越令人心惊。
黄州知府衙门内,花厅。冰盆里的冰块早已融化殆尽,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闷热与压抑。
知府李维民正焦躁地踱步。
这位年过五旬的老进士,为官二十余载,素以沉稳干练着称,此刻却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连那身簇新的鸂鶒补子官袍的前襟都被汗水浸湿了一片,紧紧贴着微胖的肚腩。
他手中攥着一份刚收到的邸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下首垂手侍立着通判周文渊。周文渊年约四十,面容清癯,三甲同进士出身,补了黄州通判的缺刚满三年,平日以精明细致见长。此刻他也是面色凝重,眉头深锁,仔细汇报着:
\"回禀府尊,今日又添三起,症状皆同。城南永丰绸缎庄的赵员外之女婉宁,前日午后在绣楼莫名昏厥;城西挂印桥的周举人之妻柳氏,昨日清晨于后院赏花时突然倒地;还有...还有衙门刑房书吏陈先生家的老母,今晨被发现昏厥于灶房之外,至今未醒。\"
李维民猛地停下脚步,转向周文渊,声音因焦虑和一夜未眠而显得有些沙哑:\"医者...还是查不出缘由?脉象如何?服药可有效用?\"
\"回府尊,下官亲自带仵作和城内最好的大夫——仁济堂的孙圣手、保和堂的李先生都逐一查验过。\"周文渊的语气十分肯定,却也带着深深的困惑,\"昏厥者体表无任何伤痕,无中毒迹象,屋内院外也无闯入或挣扎痕迹。两位先生皆言,脉象蹊跷,显示气血严重亏虚,元气耗损,如同...如同被无形之物骤然抽干了精气神,绝非寻常病症。服药后...稍有好转,面色或能回润片刻,但不出三五日,必定复发如故,甚至...更显萎靡枯槁,仿佛...仿佛药石之力只是杯水车薪。\"
堂下一时寂静,只闻李维民指尖无意识地、急促地敲击紫檀木桌面的笃笃声,以及窗外隐隐传来的、似乎也压抑了许多的市井喧嚣。这声音反而更衬得花厅内的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李维民走到窗前,推开沉重的花梨木窗扇,望向衙门外熟悉的街景。
晨光中的黄州城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贩夫走卒穿行,叫卖声隐约可闻,但他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潜藏在日常之下的暗流——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正在民间悄然蔓延,如同即将沸腾的锅盖,压抑着不安的躁动。
月余以来,黄州地界已陆续发生十余起类似的怪事,受害者皆是女子,从待字闺中的少女到年过半百的老妪皆有。
症状出奇地一致。更诡异的是,这些女子在清醒时,都会断断续续地、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提及一个穿着黄衣的\"山灵\"或\"公子\",描述却光怪陆离,各不相同。
半晌,李维民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惧意,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那...那'笑声'呢?文渊,近来...可还有人听闻?此事至关紧要!\"
周文渊的脸色闻言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左右瞥了一眼,确认厅外无人,才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府尊明鉴...确有数人提及,皆是在事发之前,或深夜,或清晨,周遭寂静之时。据闻那笑声...极其怪异,初起时细微,如远似近,难以捉摸,倏忽间便变得洪亮异常,震人耳膜,初听似孩童嬉闹,音调极高,细听却...却夹杂着一种低沉的、令人胸腔发闷的嗡鸣,绝非人声!闻者无不心慌气短,头痛欲裂。城东米铺的张掌柜,半月前夜算账目时闻之,当场晕厥,卧床三日方能起身,至今精神恍惚;更有一名老更夫,前夜在城南打更时听到笑声,据同行副手言,其当场弃梆奔逃,回家便一病不起,胡言乱语,昨日凌晨...已然暴毙身亡!\"
\"暴毙?!\"李维民瞳孔骤然收缩,\"验过尸首了吗?有何异状?\"
\"验过了。面色青黑,双目圆睁,瞳孔涣散,似是受了极大惊吓...但体表并无伤痕,也无中毒迹象。\"周文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作作私下言,其...其胆已裂。\"
李维民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几步走到窗前,双手紧紧抓住冰凉的窗棂。窗外阳光正好,洒在衙门院中那棵百年银杏树上,叶片青翠,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但他却感到一股寒意自尾椎骨升起,瞬间窜遍全身,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黄父鬼!
这个名字如同鬼魅般浮现在他的脑海,带来一阵战栗。
他年轻时博览群书,并非只读圣贤文章,对稗官野史、志怪杂闻也多有涉猎。曾在一些古籍残卷、地方志异中见过关于此物的零星记载。
其形不定,或为烟气,或为人形,好黄色,能幻化,性淫邪,尤好惑女子。而其最可怕、最标志之处,便在于其笑声——闻之轻则大病,重则丧命!
难道...难道古籍中记载的、只被视为荒诞传说的邪物,真的出现在了黄州地界?
而且看这态势,绝非偶尔作祟,其气焰日益嚣张,受害日众,影响范围越来越广,竟连更夫都因此丧命!再任其发展下去...
李维民不敢再想下去。他身为一方父母官,守土安民是其首要之责。若真是妖邪作祟,导致民生动荡,百姓伤亡,他难辞其咎。
若上报朝廷,一则无确凿证据,二则恐被斥为怪力乱神,三则...极易引起轩然大波,造成更大的恐慌。
\"文渊,\"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身时面色已勉强恢复往日的威严,只是眼底的忧惧与挣扎难以尽掩,\"此事...蹊跷万分,恐非寻常病患或人祸。你即刻带人,再加派三班衙役,尤其挑选胆大心细者,加强夜间巡守,重点关照那些曾有异响或事发之地,若...若再闻异声,或见异状,切勿轻举妄动,速回衙门禀报!另,暗中寻访城内外的僧道术士,或有真才实学、能识此物、应对此法之人...记住,务必隐秘,切勿声张,更不能引起百姓恐慌。\"
\"下官明白!谨遵府台钧旨!\"周文渊深知此事重大,躬身领命,快步退下安排。
花厅内重归寂静,只余李维民一人。他颓然坐回椅中,手指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他取来纸笔,试图将近日异状及应对之策记录下来,却发现笔尖颤抖,墨点滴落,污了宣纸。
他心中烦恶,掷笔于案,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望向城外那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金光的稻田,心中沉甸甸的,仿佛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
他隐约感觉到,黄州城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场前所未有的、超乎他认知和理解能力的风波正在酝酿,而他,却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