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卷着锅灶里升起的腥甜热气,在打谷场上形成诡异的旋涡。
刘楚玉的绣鞋陷入被血浸透的雪泥中,金线纹样的鞋头沾满污浊。
“殿下现在知道为什么这个村子会变成这样了?”沈曦甩了甩弯刀上的血珠,刀尖指向那口仍冒着热气的大锅。
刘楚玉抿紧嘴唇不语,鼻尖因过度寒冷,冻得有些发紫。
“因为去年秋天,北魏三百里赤地,颗粒无收。”沈曦的声音很平静,却字字如刀,“而你们宋朝,东郡暴雨冲垮堤坝时,粮仓里的陈米多到发霉。”
“所以,北魏早就算好要向我朝开战?用更多人的命来填?”
她喃喃道:“我以为你让我和亲就是为了止战……”
“殿下还真是天真。”沈曦冷笑,笑容比吹来的风更冷,“你真以为一纸和约能阻止什么?北魏铁骑已经集结在青州边境,只等开春雪化挥兵南下……殿下……我们要的是长江两岸的稻田,是永远不用担心饿死人的冬天。”
他逼近一步,压低声音,“而公主你,不过是我们手中的一枚棋子。既是和亲的象征,也是开战的借口。”
风雪霎时变得猛烈,刘楚玉感到一阵眩晕。
她忽然明白了沈曦带她看这些的用意,不仅是展示北魏的残酷,更是让她看清自己的处境。
“所以,”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无论和亲与否,战争都会爆发?”
沈曦没有直接回答。
他望向南方,眼神深不可测:“平城的冬天,比这里更冷。”
刘楚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感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寒意。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棋子。
可当沈曦说你我会成为最牢不可破的夫妻,他说能杀穿地狱接你的只有我,当他北上的风雪途中将狐裘披上她肩头……
她竟荒唐地以为,自己或许成了执棋人掌心的例外。
直至此刻。
直到看见锅沿翻涌的碎骨,听见雪地里少年嘶吼着“人肉也是肉”。
她才骤然看清——
哪有什么例外。
她只是从刘彧棋盒里,落进了北魏的棋枰。
从南朝笼中的金丝雀,变成了两头猛虎争食时抛出的羔羊。
“多谢王爷教诲。”她抬起头,眼底最后一丝温度褪尽,“楚玉会记住,自己究竟是谁的棋子。”
风雪卷起她染血的斗篷边角。
沈曦看见她唇角弯起的弧度,像极了被折断翅膀的鹰隼最后一次振翅的弧度。
两人迎风,对视良久,最终他微微颔首:“希望殿下真的明白了。”
马车再次启程时,刘楚玉没有再掀开车帘。
她闭目靠在车厢上,脑海中全是那些冻僵的尸体和饥饿的眼睛。
沈曦说得对,她确实太天真了。
“弦月,”她轻声开口,“到了平城后,想办法联系朝堂的人。”
她睁开眼睛,眸中闪烁着决绝的光,“如果战争不可避免,至少我要知道两边的棋怎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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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碾过最后一道山隘时,地平线上终于浮现出平城的轮廓。
城墙被三尺积雪裹成银甲,墙齿垛间垂挂着冰凌铸就的獠牙。
城头北魏旌旗冻在冰壳里,玄色旗面凝固成一道道静止的血痕。
刘楚玉掀开车帘的一角,寒气立刻如刀割般扑在脸上。
这座都城连呼出的白雾都会瞬间凝结成冰晶,簌簌落在衣襟上。
“北人管这叫“骨尘”。”沈曦不知何时策马靠近,甲胄上结满冰棱,“据说冻死的人最后一口热气,就会化成这样的冰渣。”
长街两侧的积雪高及马腹,被行人踩出无数蜿蜒的沟壑。
“昌黎王回朝!”
城门守将的唱喝声穿破风雪,十二支画角同时鸣响。
刘楚玉眉头微蹙,珍珠步摇的流苏扫过脸颊。
长街尽头,三公九卿的仪仗如黑松林立在雪中。
紫袍玉带的尚书令手持青玉圭,身后百官笏板上凝结的冰霜映着晨光,像无数柄出鞘的短剑。
“臣等……恭迎王爷凯旋!”
高呼声刺耳,似要震得檐上积雪簌簌落下。
刘楚玉攥紧了车帘,指节抵在雕着缠枝纹的窗棂上。
凯旋?
她竟成了沈曦战功簿上的一枚朱砂印?
车外,沈曦的战靴碾过冰阶,每一步都带起细碎的冰晶。
“公主可要下车受礼?”他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刻意压低的语调里藏着刀锋,“我大魏的雪,可比建康的体面。”
刘楚玉的指甲陷进掌心。
她此刻才惊觉,这辆缀满珍宝的马车,不过是沈曦凯旋仪式上最华丽的囚笼。
车辕上那个“宋”字金漆,在雪光里刺眼得像道新鲜伤疤。
车外,弦月手指忍不住摸向剑柄。
刘楚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百官队列最末,几个年轻郎官正偷眼打量车厢,眼中闪烁的分明是看战利品的神色。
“本宫染了风寒。”她最终抬高声线,让每个字都凝成冰渣砸在雪地上,“沈将军的庆功宴,怕是消受不起。”
车帘落下的刹那,她听见有朝臣轻笑:“宋朝公主果真娇气……”
后半句被风雪吞没,却在她心头剜出个血窟窿。
原来从建康城接过圣旨那日,她就已经是沈曦押解回朝的俘虏了。
马车碾过最后一道覆雪的门槛时,刘楚玉听见辕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昌黎王府的黑漆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将风雪与建康城最后的记忆一同隔绝在外。
“请宋朝贵人移步。”老管事的声音像枯枝刮过冰面。他手中灯笼映出檐下十余名侍女,每双低垂的眼睛都凝着霜。
弦月刚要搀扶,斜里突然伸出只白皙的手:“奴婢伺候贵人。”
刘楚玉的绣鞋刚触到雪砖,就听见暗处飘来句:“南边的莲花终归要烂在北地的冰窟里。”
回廊转折处,捧着唾壶的小侍女冷不丁绊倒在刘楚玉面前。
“贵人恕罪!”她额头抵在雪水里,露出的后颈上有道新鲜的鞭痕,“奴、奴不是故意冲撞贵人凤驾。”
廊柱后转出个戴狄髻的妇人,腰牌上“掌事”二字泛着冷光。
她拎起小侍女的样子活像屠户掂量羔羊:“冲撞贵人的贱蹄子,仔细你的皮。”
“好俊的丫头。”刘楚玉淡笑开口,指尖挑起小侍女下巴,“这双眼睛倒像本宫养在金陵的波斯猫。”她解下腰间错金暖炉塞过去,“赏你暖手。
掌事的脸色顿时比阶前雪还青。
远处传来压低的议论:“听说宋国公主貌胜冯太后年轻之时……”
“再美又如何?还不是连进宫面圣的资格都没有。”
转过影壁时,西厢房窗纸后,几个梳双鬟的丫头正偷望这边,见刘楚玉目光扫来,竟故意扬声道:“王爷这会儿在紫宸殿领赏呢!”
“可不是,谁会把锁进笼子的雀儿带出去现眼?”
刘楚玉眸子里笑意不达眼底……
这些字字带刺的话,倒比建康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奏对痛快得多。
她忽然很想看看,当这些北人发现笼中雀其实是只食人鸢时,该是怎样精彩的表情。
“备汤沐。”她将斗篷甩给掌事,绣金凤在雪光里绽开双翼,“本宫要浣净这一身……凯旋的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