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淮河畔与黄宗羲定下修史之约,恍惚又是半载光阴。
这半年,我与他二人,足迹遍布吴越之地。他如一块不知疲倦的海绵,凭借着其父黄尊素留下的故旧人脉,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关于这大明末世的资讯。
“林兄,我要让后人看到,我们最大的敌人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自己。”
“没有多数人的沉沦,没有脊梁的明哲保身,没有……哎”
“真希望这个优秀的民族,灿烂的文化万万年呀!”
“是呀,这不是我辈的使命么?!,走吧。”
我跟随其后,以我那早已超越凡俗的“眼”,为他辨析真伪,勘破迷雾。
我们曾一同拜访过“复社”的张溥,在那座名为“七录斋”的书楼里,见识了那位文社领袖“一字之师”的风采,也感受到了那群年轻士子,试图以笔为剑,匡扶社稷的热血与天真。
我们也曾寻到过“几社”的陈子龙,在那位被誉为“明代第一词人”的才子家中,听他酒后狂歌,一曲《满江红》,唱得是肝肠寸断,英雄末路。
黄宗羲负责采录、考据,将那些散落于故纸堆中的真相,一点点地拼接还原。
而我,则在他挑灯夜读之时,将那些他视若珍宝的孤本、残卷,一一拓印于我的芥子空间。
我们的“文明方舟”,日益丰满。那片星海之中,又多了几颗,代表着“气节”与“风骨”的星辰。
崇祯八年,夏。
我与宗羲兄,来到了昆山。
此地乃是南曲的发源地,文风鼎盛,才俊辈出。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城郊的一座名为“千灯书院”的所在。
据宗羲兄考证,这书院的藏书楼中,收有一批前朝户部侍郎叶盛的手稿。叶盛为官清正,学识渊博,其手稿中,详尽地记载了自正统至成化年间,大明朝的田亩、税赋、漕运、盐政等诸多不为外人道的内情。
这对于宗羲兄那部,欲还原一个真实大明的史书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一块拼图。
我们抵达昆山之时,恰逢书院一年一度的“晒书会”。
这是江南士林的一桩雅事。每逢此时,书院便会将楼中所藏的珍本、善本,尽数取出,置于庭院之中,晾晒驱潮。周边的文人学子,亦会携自家珍藏,前来交流、品鉴。
我与宗羲兄,便混在那熙熙攘攘的士子人流之中,走进了这座,被浓郁的书香与墨香所笼罩的书院。
庭院之中,早已摆满了长长的书案。一排排,一列列,蔚为壮观。书案之上,一卷卷线装的古籍,静静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下,那泛黄的纸页,散发着一股,足以让任何一个读书人,都为之沉醉的岁月芬芳。
士子们三五成群,或围着一卷宋版的孤本,啧啧称奇;或就某一处经义的注解,争得面红耳赤。
“多想这样的岁月静好呀!”我心想。
“看。”宗羲兄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指着不远处,一位正被众人围拢,侃侃而谈的年轻人,“那位,便是昆山顾氏的麒麟儿,顾亭林了。”
我顺着他的指引望去。
那年轻人,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形挺拔,面容算不上英俊,却棱角分明,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没有像旁人那般,穿着飘逸的绸衫,而是套着一身,便于行走的青布短打,脚下一双快靴,沾着些许泥土。他手中捧着的,亦非什么风雅的诗集,而是一本,书页边角早已磨损,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批注的《天下郡国利病书》。
他正唾沫横飞地,对着身边几位友人,讲述着自己,前些时日,亲身游历陕西、山西等地,所见所闻的民生疾苦,与边防利弊。
“……故我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辈读书人,若只知埋首故纸堆,不谙世事,不察民情,与那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又有何异!”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充满了一股,与这江南的温软,格格不入的,实干与刚健之气。
宗羲兄看着他,眼中满是欣赏:“亭林此人,少有大志,不喜空谈。其学问,皆是从这田间地头,从这关隘边防,一步一个脚印,亲自走出来的。这份经世致用之心,我辈之中,无人能及。”
我没有说话。
我的目光,穿过了那熙攘的人群,落在了顾亭林那年轻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身影之上。
我看到了一股,与宗羲兄那史官的“风骨之气”,截然不同的厚重与坚韧,那是一种黄色的“实学之气”,自他的头顶,冲天而起!
那气沉稳,厚实。
“这又是一火种传承之上佳人选。”我心道。
就在我与宗羲兄,准备上前,与这位未来的儒学大师,结交一番之时。
异变,陡生!
“杀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血腥与疯狂的嘶吼,毫无征兆地,自书院之外,轰然响起!
紧接着,便是兵刃入肉的闷响,与妇孺惊恐的尖叫!
庭院之中,那份祥和安逸的气氛,瞬间被撕得粉碎!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立在原地!
下一刻,数十名,手持着明晃晃的腰刀与短斧,身上穿着破烂不堪的,早已分不清是官是匪服饰的大汉,如同地狱之中,爬出的恶鬼,翻过了那并不高大的院墙,疯了一般地冲入了这片,本该是书香净土的庭院!
盐枭!
是那些,盘踞于太湖之上,早已被官府逼得,没了活路,以劫掠为生的亡命之徒!
他们的眼中,没有对知识的敬畏,只有对金银财宝,赤裸裸的贪婪!
“抢啊!把这些破书,都给老子搬走!拿去烧了!快找银子去,妈的。”
为首的一名独眼大汉,狞笑着,一脚踹翻了身前的书案!
那几卷,被无数士子,视若珍宝的宋版孤本,瞬间便被他那沾满了泥污的靴子,踩得稀烂!
“住手!”
一名白发苍苍的书院老祭酒,气得浑身发抖,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挡在了那独眼大汉的面前,“尔等……尔等蛮夷!安敢……安敢毁我文脉!”
“去你娘的文脉!”
那独眼大汉,眼中凶光一闪!他手中的短斧,化作一道寒光,毫不犹豫地,便向着那老祭酒的头颅,狠狠地劈了下去!
鲜血,如同一朵妖异的红梅,在那泛黄的书页之上,轰然绽放!
老祭酒那瘦弱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临死前,还死死地瞪着那些被毁坏书籍,再也没能闭上。
“啊——”
庭院之中,那群本还沉浸在太平盛世幻梦之中的士子们,终于被这血淋淋的现实,彻底地惊醒!
他们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如同被捅了窝的兔子,扔下手中的书卷,抱头鼠窜,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整个书院,瞬间化作了一片,人间炼狱!
宗羲兄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下意识地,便要拔出腰间那柄,用作防身的短剑!
我伸出手,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宗羲兄,莫动。”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道,在笔,不在剑。”
他回过头,看着我,那双总是充满了英气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可……可他们……”
“看下去。”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片,混乱的人群之中。
落在了那个,唯一没有逃跑的身影之上。
是顾亭林。
他没有像旁人那般,惊慌失措。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双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正在肆意破坏,将一卷卷珍贵的典籍,扔进麻袋的盐枭。
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那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一种被压抑的愤怒!
“住手……”
他的口中,发出一声,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的,低沉的嘶吼!
他猛地,从地上,捡起了一根,不知是谁掉落的,用来晾晒书画的,沉重的木棍!
他竟是,要以一介书生之躯,去对抗那数十名,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然而,就在他即将冲出去的瞬间。
异变,再次发生!
“轰隆——”
书院深处,那座三层高的,全木质结构的藏书楼,竟毫无征兆地,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火光,冲天而起!将那本就阴沉的天空,都映照得,一片血红!
是那些盐枭,在发现楼中,并无他们想要的金银之后,恼羞成怒,竟是放火烧楼!
“走水了!走水了!”
“藏书楼着火了!”
那些本还在庭院之中,疯狂劫掠的盐枭,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整个天都烧穿的大火,惊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火势,蔓延得,太快了!
那座,凝聚了昆山数代人心血的藏书楼,在眨眼之间,便已化作了一座燃烧的火炬!
完了。
所有幸存的,躲在远处,瑟瑟发抖的士子们,心中,都同时,浮现出了这两个字。
楼中那数万卷藏书,那昆山百年的文脉,今日,怕是要彻底地付之一炬了。
然而。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都已无可挽回的时刻。
一道身影动了。
是顾亭林。
他看着那座,正在被烈焰,一寸寸吞噬的藏书楼。
他那张本还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近乎于“殉道”般的决绝。
他扔掉了手中那根,沉重的木棍。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然后,他竟是逆着那所有仓皇逃窜的人流。
义无反顾地,向着那座,即将坍塌的人间炼狱,冲了过去!
“亭林!不可!”
宗羲兄,失声惊呼!
然而,他的呼喊,早已被那烈焰燃烧的,噼啪作响的声音,与那房梁坍塌的,轰然巨响,彻底地淹没!
我没有动。
我的手,依旧按在宗羲兄的肩膀之上。
我的目光,却早已穿透了那层层叠叠的,足以将钢铁都融化的烈焰与浓烟。
死死地,锁定了那个,在火海之中,艰难前行的渺小身影。
我知道。
我不能直接出手。
那样只会让他,成为一个被“神迹”所拯救的,幸运儿。
而无法,成为一个真正,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的……
英雄。
我的道,是“疏导”。
我心念一动。
一股微不可察的,柔和的劲风,自我的袖中,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片狂暴的火海。
那风,没有去熄灭任何一丝火焰。
它只是,如同一个最精巧的,外科医生。
在顾亭林即将被浓烟,呛得窒息的瞬间,为他,送去一缕可以救命的新鲜空气。
在他即将被一根,燃烧着,从天而降的房梁,砸中的刹那,轻轻地,将那房梁的落点,“吹”偏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寸。
更将一股,由元婴灵力所化的,薄如蝉翼,肉眼不可见的隔热气罩,悄无声息地,附着在他身上,他正在书架之上,疯狂地,将一卷卷,尚未来得及被烈火吞噬的典籍,揽入怀中。
顾亭林,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得到了上苍的眷顾。
他只觉得,自己,心中那股要与这些书,同生共死的信念,从未有过的坚定!
他抱起了一叠,又一叠,早已被烤得,滚烫的书卷!
那书卷之上,残留的热量,依旧将他的双臂,烫出了一个个,狰狞的水泡!
他的眉毛,他的头发,都已被那烈焰,燎得焦黑卷曲!
他的身体,也早已,被那无处不在的浓烟,熏得漆黑如炭!
但他却,毫不在意!
他的眼中,只有那些,即将被毁灭的,文明的火种!
他抱着那,几乎有他半个人高的,沉重的书卷。
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那唯一的生路走着!
终于。
在那座藏书楼,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轰然倒塌的一刻前!
一道浑身是火,漆黑如炭,却依旧死死地,将怀中那叠书卷,护得完好无损的身影。
如同一个,自地狱之中,爬出的不屈战神!
踉踉跄跄地,从那片人间炼狱之中,冲了出来!
“砰!”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怀中那叠,被他用生命,抢救出来的书卷,散落了一地。
而他自己,则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地昏死了过去。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都安静了。
那些本已逃出生天,正在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的士子们。
那些本还在肆意劫掠,不可一世的盐枭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躺在废墟之前,生死不知的身影之上。
聚焦在了他那早已被烧得血肉模糊,却依旧,保持着,保护姿态的双臂之上。
那些书虽被烟熏火燎,却奇迹般地只烧毁了封皮,内里书页竟完好无损。
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撼与惭愧,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岳,狠狠地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不知是谁,第一个喃喃自语。
“书……书圣……显灵了……”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都跟着跪了下去。
他们是在拜,那份足以让神佛都为之动容的,读书人的风骨。
我没有再看下去。
我拉着,那早已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的宗羲兄。
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混乱的人群。
我的手,那只,一直按在他肩膀之上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
我的胸口,那颗,本该是古井无波的道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跳动着。
我以为,我是在守护火种。
可今日,我才真真正正地,亲眼见证了。
何为……
薪火相传。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不染纤尘,完美无瑕的手。
想起躺在废墟之中,那双早已被烧得起泡的手。
在这一刻,我那颗习惯于从“道”的高度,去俯瞰众生的心。
被狠狠地击碎了。
一种全新的,更加厚重,也更加滚烫的东西,顽强地生长了出来。
我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守书亦需献身。
这火种,从来都不只是那些,冰冷的白纸黑字。
更是承载着它的,那一份份,滚烫的人心。
送走黄宗羲后。
我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那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身旁。
我蹲下身,伸出一指,指尖之上,一缕微不可察的,充满了“生”之法则的青色光晕,悄然亮起。
我将那一指,轻轻地点在了他那,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双臂之上。
一阵,清凉的,舒适的感觉,瞬间,便传遍了他的全身。
他那本已剧痛难忍的伤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速地愈合。
我没有将他,彻底治愈。
只是为他驱散了那足以致命的伤痛。
留下了那足以让他铭记一生的……
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