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宗羲兄辞别了顾亭林,继续北上。行囊里多了一叠他亲手抄录的《天下郡国利病书》残稿,纸页间总飘着一股淡淡的焦糊气,挥之不去。
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
宗羲兄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与我争辩经义、探讨史实。他常常沉默地走着,眼神比往日更深,像蒙了一层秋雾。有时,他会突然停在路边,望着那些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流民,久久不动。
我没有打扰他。我知道,千灯书院那场火,不只烧在了江南,也烧进了他心里。他那颗治史的心,正被另一场更猛烈的火燎烤着。
他是在用脚丈量这乱世的宽度,用眼打捞这人间的苦难。
风越来越粗粝。越往北,尘土中混杂的绝望就越呛人。
崇祯八年,秋。
我们进了山东,来到一座叫“安平”的小县城。
名字是好名字,朴素,带着盼望。可一进城,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萧瑟压人的气息。城墙低矮,砖上留着一道道兵刃砍凿的疤。几个守城的老兵歪在门洞边,抱着长矛,眼神空荡。
街上人少,铺面大多关着。仅有的几家开着门的,也看不到什么顾客。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层灰,像是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又像是早已习惯了喘不过气。
客栈的伙计迎出来,声音有气无力:“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要住得快些,天一黑就宵禁了。”
“城里出什么事了?”宗羲兄问。
“事?”伙计咧了咧嘴,声音压得更低,“哪天没事?东边闹‘白杆贼’,西边来了‘过山虎’。前几日又听说,‘闯王’的人马快到河南了……这日子,早不是人过的了。”他说着,脖子一缩,眼珠惶惶地转了两圈,像只受了惊的耗子。
我和宗羲兄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那夜,我没有睡。
我在窗边坐下,闭目凝神。神识如薄雾悄无声息漫出,覆住了整座小城。
我“听”见了——县衙深处,那位姓赵的老县令对着一座空库房,发出的那声长叹。
“看”见了——城里仅存的那座书院中,几位白发老先生围着一盏油灯,用枯瘦的手小心翻动着有些被虫蛀的书,像在触摸初生婴儿的皮肤,一边除虫,一边发出“哎!”的叹声,乱世之中,他们连自己的命都说了不算,这些书在他们心中虽胜过自己性命,但又如何呢。
我深深地“感”到了——这座城病了。病得很重。庇护它的官气早已散尽,只剩一层稀薄却坚韧的白气,从几千百姓求生之念中升起,苦苦抵着从四面八方裹来的混乱黑气。
三日后的黄昏,最坏的消息还是来了。
一大股号称“穿山甲”的流寇正朝安平扑来,人马数千,一路烧杀。
整座城霎时绷紧了。
破旧的城墙上第一次站满了人。二百来个守军衣衫褴褛,更多的是被抓来的乡勇,攥着锄头、菜刀,脸上白得吓人,眼里却烧着一种被逼到绝处的光。
县令赵孟吉也上了城头。他年过半百,此刻却套着一身锈迹斑斑的铁甲,显得格外滑稽,又格外悲凉。他望着城外黑压压蠕动而来的人潮,脸上血色褪尽,只有攥剑的手,因为用力过猛,关节捏得发白。
宗羲兄站在他身旁。还是一身青衫,手里握着一卷《春秋》。
“赵大人,”他声音平静,被风吹得有些散,“向府台报信了吗?”
“报了”
“援兵能及时来吗?”
“哎,大明病了,病地很严重,到处烽烟四起,官兵人数不多,还是士气不高,并且调动流程繁琐,你说能来么?”
“那我们能守得住么?”
赵孟吉咧了咧嘴,像笑又不像:“太冲先生,你读的书多。史书上可有过……二百老弱残兵,挡住五千流寇的先例?”
宗羲兄沉默着。
“守不住,也得守。”赵孟吉转过头,眼睛里有团火突然烧了起来,“我吃的是皇粮,受的是君恩。守土有责……今日,就是我为安平、为大明尽忠的时候了。”
他“锵”一声拔出那把锈剑,指向城下。
“擂鼓!”他吼着,声音劈开了风。
“咚!咚!咚——”
鼓声沉闷,一下下砸在每个人心上。
一场注定的守城战,开始了。
我没有上城墙。只隐了身形,立在墙根下一处僻静的阴影里。
看着简陋的云梯搭上墙头。
看着那些饿疯了的人像蚂蚁一样向上爬。
“冲啊!打破城,有粮食!有女人!”流寇头目在后方嘶嚎。
城上,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场了,他们身先士卒,并用各种方式鼓舞城上的老弱兵和新兵。
在他们的鼓舞下,城上士气如虹。
但一场激烈的对抗后,很快武器资源就告急了,典吏为筹箭支,去城墙上拔箭,结果中箭。
城墙上箭矢稀疏,滚石檑木很快用尽。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红着眼,抬着滚烫的金汁向下泼。
血很快染红了墙面。惨叫声、哭嚎声、刀剑撞在一起的声音,混成一片。
不到一个时辰。
“轰——!”
城门被简陋的撞木生生砸开。
人流像溃堤的洪水,涌进街道。
杀戮开始了。
我闭上眼。血腥味混着惨叫冲进大脑。我的手不自觉按上剑柄,握得死紧,指甲掐进掌心。
胸口那颗修了多年的道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跳。芥子空间中,那抹自墨家村后就沉寂的血色星辰,再次亮起妖异的红。
出手吗?
一个念头如野草疯长——以我如今修为,一念动,便可叫这数千流寇灰飞烟灭。一剑出,就能保住这座城。
可是……
师父的话像一道冰流浇下:“你的道,是疏导,非堵截……”“护书,亦是护人……”“火种,不止在书卷,更在人心与血脉……”
人心……血脉……
我的手慢慢松开。
眼里的赤红褪去,重回清明。我不再看街上血腥,身影如一缕青烟,逆着仓皇逃命的人流,掠向城中心——
那座文庙。
我知道,那里是这场悲剧最终的台。
……
文庙,大成殿前。
喊杀声到了这里,竟奇异地弱了下去。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了。
赵孟吉、宗羲兄,还有十几位白发苍苍的老文人,面对着紧闭的朱红殿门,站成一道单薄却笔直的线。
他们人人带伤。赵县令的铁甲碎了,血顺着手臂往下滴。宗羲兄的青衫被划开好几道,脸上沾着血污,唯有那卷《春秋》还紧紧护在怀里。
很快,门破了。
对面,是数百名手持滴血兵刃的流寇。领头的是个独眼刀疤脸,咧着嘴,像看掉进陷阱的猎物。
“赵大人,”他甩了甩刀上的血,嗤笑道,“你也算读圣贤书的,何必为这烂到根的朝廷送死?放下兵器,把孔老二牌位劈了烧火,再把女人粮食交出来……老子饶你们狗命!”
“呸!”
赵孟吉吐出一口血沫,拄着剑,摇摇晃晃站直。他看着那独眼汉,灰败的脸上竟浮起一丝轻蔑的笑。
“乱臣贼子……也配谈‘道’?”
他慢慢转过身,望了一眼身后肃穆的大殿,又看了看身旁这些浑身发抖、眼神却亮得吓人的老友。
他突然笑了,笑声畅快,像已看穿了生死。
“太冲先生,”他朗声道,“可能为赵某,为安平最后这点风骨……吟首诗壮行否?”
宗羲兄望着他,眼眶蓦地红了。他没多说,只是缓缓举起手中那卷染血的《春秋》。
他清了清沙哑的喉咙,高声吟诵起来,字句庄重而清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起初只有他一人声音。很快,那些白发老先生也跟着吟诵起来。声音苍老、颤抖,却汇成一股洪流,冲荡着这片被血污浸透的土地。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流寇脸上的狞笑僵住了,换上一丝茫然与心虚。他们不懂,这些待宰的羔羊,死到临头为何还能发出让他们心慌的声音。
“杀……杀光他们!上!杀了这群疯子!”独眼头目有些慌乱地嘶吼。
流寇们如梦初醒,嚎叫着冲上来!
赵孟吉笑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土地,举剑迎向第一把砍来的刀。
“噗——”
血光溅起。
就在屠刀即将落下的一刻,宗羲兄和那些老先生们做了一个让所有流寇愣住的动作。
他们没有抵抗,而是齐齐转身,面向大成殿,面向至圣先师的牌位。
仔细地、郑重地整理好自己破碎的衣冠。
然后,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叩首。
一礼毕。
他们直起身,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坦然。
“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宗羲兄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他和所有文人一样,一手高举书卷,一手抽出早已备好的短刃。
毫不犹豫,划向自己的脖颈。
血涌如泉,顷刻染红了青石板,染透了手中书卷。
我隐在阴影里,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鼻腔酸得厉害,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一丝声音溢出。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
看着他们用性命为这座城、为所执之道,画上一个惨烈却无比庄重的句点。
那一刻,我不再需要任何道理。
我明白了什么叫薪火相传。
什么叫舍生取义。
……
夜深了。
流寇早已退去。他们抢光了能抢的一切,却始终没敢踏进文庙半步。
我缓缓从暗处走出,走到那些冰冷的躯体前。
指尖触到赵孟吉至死紧握的锈剑,又碰过宗羲兄那卷被血浸透的《春秋》。
一股滚烫的暖流顺着指尖猛地撞入我心口——那不是灵力,是不甘,是决绝,是一股虽死不悔的浩然气。
我将他们一具一具小心抱进大成殿。
其实,在他们与流寇对峙时,我悄悄布下了障眼法与护体术。他们以为自己已然殉道,流寇也以为他们流血而亡。
我挥手撤去法术。
对着那些即将苏醒的安详“遗体”,对着沉默的圣贤牌位,我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出这座弥漫着死亡与风骨的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