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校尉连滚带爬消失在山道尽头,并未在我心中激起半分波澜。殿内,那方由我神念所化、映照大明国运的沙盘,也随之化作缕缕青烟,消散无踪。
李玄风与张应韶仍立于殿中,脸上残留着窥破天机后的震撼与无力。他们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还有太多疑问——关于那真正的“闯王”,关于注定的结局,关于我辈修士在这天命洪流中该何去何从。
但我没有再给他们发问的机会。
我缓缓转身,目光越过他们,落在自始至终安静立于我身后、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渊儿身上。
“渊儿。”
“弟子在。”
他上前一步,眼眸清澈,没有因山河破碎的未来而恐惧,亦没有因王朝将倾的定数而绝望。唯有了一种将前因后果了然于胸后,近乎于“道”的平静。
这三年的红尘行走,早已将他初生的道心,打磨得坚如磐石。
“你都看到了。”我平静道。
“是,弟子都看到了。”
“那你可知,为师接下来要你去做什么?”
渊儿沉默片刻。清澈的目光扫过殿内,掠过张天师脸上悲天悯人的忧虑,拂过李前辈眼中那虽被撼动却依旧锋锐的剑意,最终,落回我身上。
“师父,”他声音沉稳而坚定,“弟子曾以为,‘守护’之道,便是寻回即将被战火焚毁的典籍,为华夏文脉保留一份不灭的‘形’。”
“但今日,弟子明白了。”
他对我深深一揖。
“真正的守护,并非挽救那早已腐朽的‘形’。而是要在‘形’崩塌之前,将寄托于其中的‘神’——那份让我华夏子孙在最深的黑暗里,依旧能找到归途的‘魂’——播撒出去。”
“让它在最贫瘠的土壤上,生根,发芽。”
“让被动的‘守护’,变为主动的‘传承’。”
他的话,掷地有声!
张应韶与李玄风身体猛地一震!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其道心之通透已远超他们想象,眼中充满了激赏!
而我,缓缓闭上双眼。
胸口那颗因化神而已然古井无波的心,此刻竟传来一阵细密的、被暖流包裹般的……慰藉。
孺子可教。
薪火,可传。
“好。”我睁开眼,望着他那张与我年轻时相似、却更纯粹坚韧的脸,“既如此,为师便将这最后、也是最重的担子,交给你了。”
我一挥袖。
那枚承载着“文明方舟”的芥子扳指自我指间脱落,漂浮而起。
它不再朴实无华。法力催动下,温润玉石表面浮现出亿万星辰般璀璨的光点!光点汇聚成溪流江河,最终化作一幅微缩却浩瀚无垠的文明星海图!
我能清晰“感”到其中每一颗星辰的每一次心跳。
“此物,名为‘薪火’。”我的声音无比郑重,“今日,我便将它与其中数万卷典籍、千百位先贤的‘文魂’,尽数托付于你。”
我伸出右手,“薪火”扳指轻飘飘落于掌心。
我没有直接给他。目光落在他那双白皙修长、还未曾沾染太多人间烟火的手上。
“渊儿,伸出手。”
他依言伸出双手。
我将那枚承载文明重量的扳指,轻轻放在他年轻却沉稳的掌心。
入手微凉。
却又重若泰山。
“从今日起,”我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不再只是一个行万里路的‘寻书人’。”
“你要去江湖,去民间,去那些最黑暗、最绝望的角落。”
“你要做的,不再是‘收’。”
“而是‘传’。”
我的神念化作一道信息洪流涌入他的识海。那是我三年来于须弥虚空中,结合他所集百家之学,为这末法时代推演出的最基础却也最实用的“道”。
其中有能让饥荒中百姓辨识百草、寻得一线生机的《救荒本草》;
有能让目不识丁的孩童快速掌握三千常用字的《千字文速成法》;
更有一些经我改良、无需灵力、仅凭简单杠杆水力便能提升耕织效率的百工巧技。
“这些,便是你要‘传’的第一批火种。”
“去寻一些心性坚韧、虽身处淤泥却心向光明的少年。”
“将这些,教给他们。”
“不要问出身,不要问前程。只需将这种子种下。”
“然后看着它,是否能在乱世风雨中凭自身力量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这,便是你的‘初试’。”
“也是为师交给你的最后一桩功课。”
渊儿捧着那枚扳指,沉默了许久。
清澈眼眸倒映着那片璀璨的文明星海。
最终,他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他只是对着我,他的本源,他的师父,缓缓跪了下去。
膝盖与青石板碰撞的闷响,在空旷殿中格外沉重。
他没有说话。
只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弟子即将远行、此去或经年或永别的三叩九拜之大礼。
我坦然地受了。
我知道,自他起身的这一刻起,他便不再只是我的“延续”。
他已然是一个可以独立于天地间,承载起一份比我当年更沉重、更宏大的“道”的传火之人。
……
三日后,清晨。
清玄观山门前。
渊儿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那根简单的木簪。只是身旁多了一条已缩小至猎犬大小、正兴奋摇着毛茸茸尾巴的小白龙。
我、张应韶、李玄风,与那位依旧默默扫地的通正,为他送行。
“渊儿,”张天师从袖中取出一枚刻满繁复符文的紫金令牌递上,“此乃我龙虎山天师令。持此令如我亲临。日后山下若遇宵小,或需我龙虎山弟子效劳之处,尽管出示。”
“多谢天师。”渊儿郑重接过。
李玄风依旧惜字如金。
他没有取信物,只是并指如剑,在渊儿眉心前轻轻一划。
一道微不可察却又锋锐无比、足以斩断虚妄的纯粹剑意,悄无声息融入渊儿识海。
“若遇不可力敌之险,”声音冰冷却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催动此念。”
“千里之内,我必到。”
“多谢李前辈。”渊儿再次行礼。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没有再多说嘱咐。
只是伸出手,为他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衣襟。
“去吧。”
我只说了这两个字。
渊儿对着我们三人,再次深深一揖。
然后转身,带着白泽,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茫茫红尘走去。
他的背影在清晨薄雾中渐渐模糊,却又无比坚定。
我看着他消失在山道尽头,久久无言。
我知道,自此,这片人间便由他代我行走。
而我,该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我对着张应韶与李玄风微微颔首,算作告别。
随后,身影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消散在原地。
只留下山门前两位神情复杂的道门泰斗,与那个依旧重复着扫地动作的通正道人。
……
须弥虚空。
我重归此地。
四周依旧是奔腾不息的法则能量星河。
那面倒映人间的“映画明镜”依旧无声流转着世事变迁。
我盘膝于这片亘古虚空。
神识如一只无形的眼睛穿透时空,静静注视着那道已走入凡尘的年轻身影。
我看到他没有去往繁华城镇,而是一路向西,进入了那片因连年灾荒而赤地千里的中原大地。
最终,在一个名为“野狗村”、早已断绝炊烟的破败村落口,停下了脚步。
村子里没有活人。
只有几具被啃食得只剩骨架的尸骸,和在废墟间游荡、眼神麻木警惕的野狗。
然而,在村子最深处一间塌了半边的破败土地庙里,渊儿找到了一丝微弱却顽强如风中残烛的生命气息。
那是七八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脏得看不出面目的孩童。
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甚至不会走路。
他们蜷缩在一起,像一群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小兽。
眼中没有孩童的天真光彩,只有经历极致饥饿恐惧后,对任何靠近生物最原始的敌意。
当渊儿出现在破庙门口时,所有孩子如受惊刺猬瞬间弹起!手中紧攥石块、木棍、甚至锋利的碎瓷片!
他们龇着牙,对这不速之客发出阵阵幼兽般的威胁低吼!
渊儿没有靠近。
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清澈眼眸中没有半分怜悯或居高临下,只有一种平等而温和的注视。
许久。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块早已干硬的麦饼。
没有直接扔过去,只是小心翼翼将它掰成八份。
将其中七份轻轻放在庙门槛上。
自己拿着最小的一份,缓缓退到一个足以让他们感到安全的距离。
然后,他当着所有孩子的面,将那一小份麦饼,一小口一小口、无比珍惜地吃进嘴里。
他没有再做任何多余动作。
只是盘膝于那片充满尘土与绝望的土地上,静静地等待。
时间流逝。
庙里的孩子与庙外的渊儿无声对峙。
他们眼中充满敌意的警惕,渐渐被深入骨髓的对食物的原始渴望取代。
喉结滚动,肚子发出擂鼓般的轰鸣。
终于,一个胆子最大、饿得最狠的脸上带疤男孩,忍不住了。
他试探着,一步一步向庙门挪去。
身后孩子们屏住呼吸。
男孩走到门槛前,飞快抓起一块麦饼,便如偷到食物的野猫瞬间缩回黑暗角落!
他将麦饼死死护在怀中狼吞虎咽!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第三……
很快,门槛上七块麦饼被一抢而空。
所有孩子缩回庙宇深处,如护食野兽贪婪咀嚼着救命的食物。
渊儿看着这一幕,总是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和笑意。
他知道,第一步成功了。
接下来数日,他每日都在同样时间来到破庙,送来刚够果腹的食物与清水,然后安静守在远处。
孩子们对他的敌意,在一天天喂食中渐渐消散。
他们不再用石块对他,甚至敢在他出现时走出破庙,在阳光下活动僵硬的身体。
第七日。
渊儿再次到来。
但这次,他带来的不再是麦饼,而是一根烧得焦黑的木炭,与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
他没有说话。
只是当着所有孩子的面,用那木炭在石板上缓缓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最简单也最根本的字。
“人”。
笔锋很慢很认真,未蕴含任何法力,却仿佛带着一股足以开天辟地的文明力量。
写完后,他将石板立在庙门前,自己再次退到远处盘膝而坐。
孩子们吃完食物,好奇地围上来。看着石板上那个从未见过的奇怪黑色符号,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除“饥饿”“恐惧”外的第三种情绪——一种对未知最原始的好奇。
“这……这是个啥?”脸上带疤的男孩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小心翼翼描摹那个“人”字。
渊儿看着这一幕,嘴角笑意愈温和。
他缓缓起身,没有走近,只用一种最温和清晰的声音,对着那群围着石板交头接耳的孩子们,一字一顿念出了那个字的读音:
“人——”
声音出口的刹那,不再凡俗。
那一个简单音节,竟在他身后化作了由无数柔和金芒构筑、充满“道韵”的巨大光之符文!
那符文充满了顶天立地的傲骨,也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慈悲!
符文出现的瞬间,便将这片被死亡绝望笼罩的破败土地照得一片通明!
本在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抬起头,呆呆望着悬浮半空、散发温暖神圣光芒的巨大“人”字。
那双因麻木而黯淡如死鱼般的眼睛里,第一次被点亮了一丝名为“希望”的光。
渊儿看着他们,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知道,他的道,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而我,在这片亘古寂静的须弥虚空中,看着映画明镜上那片黑暗绝望的中原大地点燃的那一盏极其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文明孤灯,心中最后一丝对这方天地的牵挂,也彻底放下了。
我知道。
江山,或亡。
而火种,不灭。
……
我的神识自映画明镜上缓缓收回。
看惯了星辰生灭的眼眸中再无半分波澜,一片空明。
我的道心,圆满了。
也就在这最后一个念头通达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浩瀚的、充满“寂灭”与“新生”气息的劫力,毫无征兆地自我周身奔腾的能量星河中轰然降临!将我彻底包裹!
我知道。
属于我的最后一劫,那场所有化神修士都必须渡过的最艰难凶险的真空之劫,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