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是可悲的!
也是可怜的!
作为一个弱女子,哪怕贵为皇后,在历史洪流中,连挣扎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那建立在“君君臣臣”、“忠孝节义”之上的整个世界观,在冰冷的史实面前轰然倒塌,碎了一地。
此刻蜷缩在书店冰冷地板上呜咽的她,不过是个被时代巨轮无情碾过,连哀鸣都发不出的可怜虫罢了。
朱启明蹲下身,没有试图立刻扶起她。
他只是静静地,守在她身旁,如同守护着一件即将碎裂的稀世瓷器。
那本《南明史》被他轻轻捡起,连同他挑选好的几本厚重的《船舶设计原理》、《现代舰船制造技术图谱》、《流体力学基础》和《明清海船复原研究》,一起放在旁边的推车上。
他又默默走到“中国历史”区域,拿下了《明史》、《万历十五年》和那本《崇祯:勤政的亡国君》,小心地叠放在推车最上层。
知识,有时是良药,有时也是更锋利的刀,但现在,他需要给她一个锚点,哪怕这锚点本身也浸满了苦涩的真相。
过了许久,久到书店的保安都投来了疑惑的目光,张嫣的呜咽才渐渐平息,只剩下肩膀偶尔的抽动。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朱启明这才伸出手:“嫣儿,起来。地上凉。”
张嫣如同提线木偶般,被他搀扶着站起,双腿虚软,几乎全靠他的支撑。
他一手稳稳地扶着她,一手推着那满载着沉重书籍和图纸的推车,结账,走出这座知识的殿堂。
外面喧嚣的现代世界再次扑面而来,张嫣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将脸埋在朱启明的臂弯,仿佛那些飞驰的钢铁怪兽和闪烁的霓虹,都是吞噬她旧世界的妖魔。
朱启明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个地名:“张家湾码头附近,找个好点的家常菜馆。”
车子启动,缓缓汇入车流。
张嫣依旧靠着朱启明的肩膀,闭着眼,身体微微颤抖。
朱启明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如同在安抚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
这动作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奇异力量,传递无声的承诺——
他在这里,他没有抛弃她。
车子最终停在一家临着运河、看起来干净朴实的餐馆前。
朱启明半扶半抱着张嫣下车,选了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
运河里缓慢行驶的货轮,发出低沉的汽笛声。
他点了几个清淡的菜:一碗热腾腾的鸡丝粥,一碟翠绿的清炒时蔬,一份软嫩的清蒸鱼。菜上来了,香气弥漫。
“吃点东西,嫣儿。”
朱启明将粥碗推到她面前,笑容和绚,声音温和,
“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有我顶着。”
他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唇边。
张嫣机械地张开嘴,温热的粥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她麻木地咀嚼着,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那条流淌的运河。
运河两岸,是现代化的码头设施,巨大的吊车、整齐的集装箱堆场,与她记忆中那个帆樯林立、漕船如梭的张家湾码头重叠又撕裂。
“你看那条河,几百年前,它叫通惠河,是大明的命脉。我们的船队,就曾驻扎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他顿了顿,盯着张嫣那双空洞的美眸,
“我‘死’了两年,不是抛下你,更不是抛下祖宗基业。我是被抛到了这个未来。这两年,我每一天都在挣扎,都在寻找回去的路,都在想……怎么才能不让那‘大明亡了’四个字,再次成真!”
他放下勺子,身体微微前倾:“嫣儿,看着我!我朱由校,既然能从棺材里爬出来,能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能把你带到这三百多年后,我就绝不会让大明亡第二次!绝不!”
“亡第二次……”
张嫣喃喃重复着,眼眸深处忽地一亮。
她缓缓抬起头,第一次真正聚焦地看向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张脸,承载着她丈夫身上从未有过的沉重与决绝。
朱启明感受到了她眼中那细微的变化,立刻趁热打铁:“信我!吃完饭,我们去办正事。这里,就是我们在那边营地的‘对面’。我们要在这里,为大明,积蓄力量!”
也许是那碗热粥补充了体力,也许是朱启明眼中的火焰重新点燃了她心底深处微弱的希望,又或许,是那“为大明”三个字触动了她刻在骨子里的责任。
张嫣的眼底虽然依旧荡漾着悲伤,但那份彻底的绝望和空洞,似乎被强行压下了。
她拿起勺子,开始自己小口地喝粥。
吃完饭,朱启明带着张嫣在码头区外围转悠。
他目标明确,很快找到了一处相对偏僻、带有一个小型独立仓库的院落出租。
房东是个爽快的中年人,朱启明以“研究明朝漕运历史,需要存放收集来的仿古物品和资料”为由,很快谈妥了租金,预付了定金,拿到了钥匙。
推开沉重的仓库铁门,一股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
仓库很大,空旷,只有几缕阳光从高处的气窗射入。
这里将是他们暂时的秘密基地,连接两个时空的物资中转站。
“好了,嫣儿,从现在开始,我们得干活了。”
朱启明拍了拍手,拿出手机,点开早已准备好的清单,
“时间紧迫,我们得赶紧行动,采购物资。记住,我们买的东西,最终都要带回大明!”
张嫣看着空荡荡的仓库,又看看朱启明手机屏幕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物品名称,眼里尽是茫然和无措。
堂堂大明懿安皇后,母仪天下,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像个商贾仆役般,在这陌生的异世采购搬运?
朱启明指着清单:“首先,我们去劳保批发市场买些军大衣。”他顿了顿,看向张嫣,“你,能行吗?跟着我,帮我拿些轻便的。”
张嫣深吸一口气。
她想起朱启明在餐馆的话,想起那本《南明史》里“水太凉”的刺骨寒意,想起柳如是悬梁的身影。
她下意识挺直了脊背,用力地点了点头:“本宫……我能行。为了大明。”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对张嫣而言,是彻底撕裂过往、重塑筋骨的非人历程。
昔日母仪天下的懿安皇后,此刻成了朱启明身后沉默的“小跟班”和“搬运工”。
劳保市场里,朱启明以“工地冬储”为由,一口气订购了几千件厚实的军绿色棉大衣。
看着堆成小山的厚重衣物,张嫣下意识地摸了摸料子,入手粗糙却异常密实保暖,远超宫里织造的上好棉布。
她默默地帮着清点数量,朱启明则和老板讨价还价,安排送货到仓库地址。
堂堂皇后,此刻成了库房清点员!
接着是五金市场。朱启明寻找的是高碳钢棒料和无缝钢管。他解释要用来“复原明代火铳和造船构件”。
看着那些闪着冷硬光泽的金属材料,张嫣完全不懂它们的价值,只觉得沉重冰冷。
但当朱启明仔细检查钢材标号,用手敲击听声辩质时,那份专注和慎重,让她恍惚间看到了以前丈夫在御用监里摆弄木工活时的样子,只是眼前的“木料”,变成了更加坚硬冰冷的东西。
她负责抱着一些相对轻便的样品和采购单据,跟在风风火火的朱启明身后穿梭于嘈杂的市场,汗水浸湿了鬓角。
寻找脚踏缝纫机,颇费了些周折。
最终在一个旧货市场深处找到十几台品相尚可的。
朱启明亲自试踩,检查机头运转。
张嫣好奇地看着这个结构复杂的铁家伙,想象不出它能如何“缝纫”。
但当朱启明告诉她,有了它,缝制军服、帆布的效率将远超宫中绣娘百倍时,她疲惫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了一丝异彩。
最让张嫣感到沉重和困惑的是药品采购。
朱启明通过特殊渠道,搞到了一批基础的现代药物:大量的抗生素:青霉素V钾片、阿莫西林胶囊、磺胺粉、止痛片(布洛芬)、消毒酒精、碘伏、医用纱布绷带。
看着那一盒盒、一瓶瓶的“神药”,听着朱启明低声解释这些药在战场和瘟疫中能救下多少性命时,张嫣抱着那个装着药品的沉重纸箱,手臂忍不住微微发颤。
这箱子里的东西,在她看来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要珍贵无数倍。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丈夫要“假死”两年而不去找她——他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来理解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需要时间来学习这些匪夷所思的知识,需要时间来寻找这些能逆转乾坤的“神器”!
在这个庞大、陌生、规则迥异的世界里,他如同一个闯入巨人国的婴儿,每一步都充满未知和凶险。
两年,他能找到回去的路,能摸清这些门道,能积攒下这些物资,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奇迹!
心疼和理解,悄然替代了委屈和怨怼。
一趟趟的采购,一趟趟的搬运,张嫣主要承担较轻的成品包装和单据文件,汗水浸透了她的内衫,灰尘沾染了她的脸颊和双手。
精致的宫装早已换成了朱启明临时给她买的简单运动服,长发也随意地挽起。
她累得腰酸背痛,手指被粗糙的包装绳勒出了红痕。
身体的疲惫奇异地冲刷着心灵的麻木和剧痛。
在专注于清点一件件军大衣的数量,在小心翼翼摆放好一瓶瓶药品,在看着空旷的仓库被这些来自未来的“奇物”逐渐填满的过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为大明“做了些什么”感觉,开始在她心底滋生。
当最后一箱药品被小心地码放整齐,仓库大门落锁时,张嫣靠在的铁门上,大口喘着气。
她浑身酸痛,鬓发散乱,脸上沾着灰尘,再不复母仪天下的半分威仪。
然而,当她抬起头,看向身旁同样一脸疲惫却眼神晶亮的朱启明时,她瞬间释然了。
“陛下,我们真的能带这些东西回去?真的能救大明?”
朱启明看着她沾满灰尘却透出异样光彩的脸庞,轻轻一笑:“能!东西能带走,人也能!有了这些,大明,亡不了第二次!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