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雪还在簌簌落着,把田埂和远处的树都裹成了模糊的白团。大巴车在雪路上碾出两道深辙,车身偶尔颠簸一下,像摇篮似的晃着。
起初王红梅还和邢成义数着路边的村庄,说哪个村的土坯房跟她家的像,哪个村的歪脖子树看着就有年头。邢成义怕她冷,把自己的羽绒服披在她肩上,大衣上还带着他身上的洗衣粉味和汗味,混着车座套的皂角香,倒不难闻。她拢了拢大衣,指尖触到他粗糙的袖口,那是常年端盘子擦桌子磨出的厚茧,心里忽然有点踏实。
可眼皮越来越沉。毕竟是天不亮就爬起来,揣着潍坊的车票在车站冻了大半上午,神经一直绷着,这会儿一松下来,困意就像潮水似的漫上来。她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泪,不好意思地往邢成义那边靠了靠:“成义,我有点困。”
邢成义赶紧往过道挪了挪,让她能靠得更稳些:“困就睡会儿,到了服务区我叫你。”他把肩膀挺了挺,想让她靠得舒服点,可坐着实在不得劲,王红梅头歪了歪,忽然往他腿上一倒,“那我借你腿当回枕头哈。”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困意的含糊。
邢成义的身子瞬间僵了。她的头发蹭着他的膝盖,发梢还沾着点雪化成的水珠,凉丝丝的。隔着棉裤,能感觉到她脑袋的重量,不沉,却像块暖石头压在他腿上,让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他悄悄调整了坐姿,把腿放得平些,手悬在半空,想给她掖掖滑到下巴的大衣,又怕惊醒她,最后还是轻轻搭在自己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着。
王红梅倒睡得安稳。许是累极了,眉头渐渐舒展,嘴角还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像是梦到了啥好事。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点水汽,偶尔颤一下,像停在眼睑上的小蝴蝶。她的呼吸轻轻喷在他的裤腿上,把棉布洇出一小片淡淡的湿痕,慢慢又被体温烘得温热。
邢成义低头看着她。红色羽绒服的帽子滑到了脖子后面,露出一小片光洁的额头,被车窗外透进来的雪光映得发白。他忽然想起刚才在车站,她攥着皱巴巴的车票,眼里又急又慌的样子,再看看现在安安静静睡着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他抬手抹了把车窗上的哈气,看着外面飞逝的雪景,忽然觉得这趟车走得真慢——慢得能让他好好看看腿上的人,慢得能让他琢磨琢磨到了服务区,得先找个热水,让她喝口热的。
车又颠了一下,王红梅往他怀里蹭了蹭,像只找暖的小猫。邢成义赶紧用胳膊圈住她的肩膀,不让她晃醒。军大衣的下摆盖住她的手,他能感觉到她手心里的温度,比刚才在车站暖和多了。雪还在下,可车厢里好像没那么冷了,只有发动机的嗡嗡声,和她均匀的呼吸声,一起随着车轮往前挪。
大巴车刚拐进服务区,王红梅就被颠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抬眼,先看见邢成义被压得发红的手掌,再想起自己刚才居然直接睡在了他腿上,脸“腾”地就热了,赶紧坐直了揉眼睛:“到……到哪儿了?”
“服务区,下来透透气。”邢成义的嗓子有点哑,大概是刚才一直没敢动,僵着脖子太久,“司机说这儿能泡泡面,有免费热水。”
车刚停稳,乘客们就涌着往下走。王红梅跟着邢成义下车,脚刚沾地就打了个趔趄——雪粒子在服务区的水泥地上结了层薄冰,她赶紧抓住邢成义的胳膊。他的手细长却有力,攥着她的手腕往零售店走,“慢点儿,这冰溜子滑得很。”
零售店的门是厚塑料帘,一掀就“哗啦”响,裹着股暖气扑面而来。货架上摆得满满当当,最显眼的就是靠墙的泡面堆,红烧牛肉、香菇炖鸡,都是常见的牌子。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正忙着给司机递烟,俩人凑在柜台后嘀咕,见人进来就扬声喊:“泡面五块一桶!热水在里头,自己接!”
邢成义问王红梅:“想吃啥味儿的?”
她往货架上扫了眼,指着红烧牛肉的:“就这个吧,闻着香。”又拉了拉他的袖子,“买一桶就行,咱俩人分着吃,我不饿。”
“那哪儿行?”邢成义要去拿两桶,被她按住了。“真的,早上在家吃了俩鸡蛋,刚才又吃了烤红薯,现在还撑着呢。”她把一桶泡面往柜台上放,“就一桶,多泡点汤,暖和。”
老板麻利地收了钱,指了指里间:“热水在锅炉上,小心烫。”邢成义拎着泡面往里走,王红梅赶紧跟上,看见墙角摆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锅炉,水管子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旁边堆着十几个用过的泡面桶。
他先把面饼掰成两半,调料包撕开,撒料的时候特意把粉包多往王红梅那半里倒了点——知道她爱吃咸。热水“哗哗”倒进桶里,白雾一下子冒起来,裹着浓郁的调料香。他找了两个小凳子,俩人并排坐下来,看着桶里的面条慢慢发胀,蒸汽扑在脸上,暖得人眼睛发酸。
“你说这服务区,是不是跟司机约好的?”王红梅用筷子戳了戳桶沿,“咱这一车人,大半都来买泡面了。”
邢成义“嗯”了一声,往窗外瞥了眼,司机正靠着车抽烟,和零售店老板隔老远点头笑呢。“管他呢,能喝口热汤就行。”
王红梅捏着叉子的手顿了顿,挑面条的动作慢下来,睫毛垂着遮住眼里的光,声音轻轻的:“成义,其实我比你大两岁呢。”
邢成义正往嘴里扒拉面条,闻言差点呛着,咳了两声才抬头,眼里带着点愣:“大两岁?没看出来啊。”他瞅着她被热气熏得发红的脸颊,像熟透的苹果,“我一直当你是……”后半句没说出来,其实心里总觉得她像个没出校门的姑娘,怯生生的,得人护着。
王红梅“噗嗤”笑了,用叉子指了指他:“是不是觉得我显小?我娘总说我,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跟个丫头片子似的。”她搅了搅碗里的汤,“按咱这儿的规矩,女的比男的大,处对象都得掂量掂量。”话说到这儿,声音忽然低了,“刚才在车站,你让我跟你来bJ,就没寻思这茬?”
邢成义的脸腾地热了,手在膝盖上蹭了蹭,军大衣上的绒毛沾了满手。他其实真没琢磨过年纪这事,只觉得她一个姑娘家在车站冻得可怜,又被家里催着相亲,能帮一把是一把。可经她这么一说,心里忽然有点乱,像被雪打湿的柴火,想烧又烧不起来。
“我……我没那么多讲究。”他吭哧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岁数大咋了?你比我细心,到了食府,说不定还得你多提点我呢。”他想起后厨张师傅的媳妇就比张师傅大一岁,俩人日子过得蜜里调油,张师傅总说“媳妇大,疼人”。这么一想,心里倒敞亮了点,抬头看她,“再说了,咱现在是老乡搭个伴,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王红梅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疙瘩,被他这话解得松快了。她往他碗里拨了半块卤蛋——刚才老板给泡面加卤蛋,她特意多要了一个。“算你会说话。”她斜睨他一眼,眼角的笑纹像水波似的荡开,“不过说好了,到了bJ,我要多看看我,你可别感觉我比你大,我没怎么出过门。”
“嗯嗯,那肯定。”邢成义赶紧点头,看着她小口咬着卤蛋,忽然觉得这桶分着吃的泡面,比他自己单独吃两桶都香。窗外的雪好像小了点,透过塑料帘的缝隙,能看见司机正挥手让大家上车。他把剩下的汤一饮而尽,热流顺着喉咙往下淌,暖得心里发涨:“走,上车。到了bJ,先带你吃碗热乎的炸酱面。”
王红梅拎起蓝布包跟上他,脚步轻快了不少。刚才那句关于年纪的话,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又慢慢沉下去。她偷偷瞅了眼邢成义的背影,他走路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羽绒服的下摆随着脚步晃悠,忽然觉得,这比自己大两岁的事,好像也没那么要紧了。
邢成义穿的是件灰扑扑的短款羽绒服,袖口磨得发亮,还是前年食府老板发的福利,他一直舍不得穿,这次回村才翻出来。
重新上了车,雪已经小了些,太阳偶尔会从云缝里漏点光出来,在雪地上洒下片碎金子似的亮。王红梅没再往邢成义腿上躺,只是往他那边挪了挪,肩膀挨着肩膀,羽绒服的布料互相蹭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倒比刚才更显亲近。
邢成义从帆布包里摸出个苹果,是临走时他娘塞的,用粗麻纸包着,还带着点土腥味。他在羽绒服上蹭了蹭,递给王红梅:“吃个苹果,解解腻。”
王红梅接过来,苹果皮上还沾着点绒毛,她用牙啃了个小口,甜津津的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滑。“你娘真细心,知道给你带这个。”她边吃边说,“我娘就记得催我相亲,今早出门前还塞给我袋瓜子,说路上能嗑,结果跟你走得急,忘在候车室柱子底下了。”
“没事,到了bJ,咱买糖炒栗子吃。”邢成义说,“金沙食府门口就有个摊,炒得又面又甜,冬天揣在羽绒服兜里,能暖半天手。”他给她数着bJ的好,“还有王府井的糖葫芦,一串能串十个山楂,裹的糖霜能拉出丝来;西单那边有卖花布的,红底撒绿花的,做你这红棉袄肯定好看……”
王红梅听得眼睛发亮,咬苹果的速度都慢了:“真的?那我可得去看看。”她忽然想起啥,从蓝布包里翻出个小本子,是她上初中时用的,纸页都发黄了,“我把你说的记下来,省得到时候忘了。”她捏着铅笔头,一笔一划地写“糖炒栗子”“糖葫芦”,字迹娟秀,像她的人一样。
邢成义凑过去看,见她把“西单公园”写成了“西单公寓”,忍不住笑:“是公园的布,不是公寓。”他拿过铅笔,在旁边画了个简单的圆,“就是画的的圆,特别圆的那种。”
王红梅的脸有点红,把“寓”字涂掉重写,铅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我都念到大学了。”
“没事,到了bJ再说。”邢成义说得干脆,“食府菜单上的,我都认得,到时候一个一个教你。”他忽然想起啥,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拆开铺平,在背面写了自己的名字“邢成义”,又让王红梅写她的,“这样咱就算把名字写在一块儿了,往后在食府,人家问起,就说咱是一个村的。”
王红梅握着铅笔,手有点抖,在他名字旁边写下“王红梅”三个字,笔尖把纸都戳出个小窟窿。她把烟盒纸叠成小方块,塞进羽绒服内兜,挨着心口的地方,那里还暖烘烘的。
车过了黄河大桥,雪彻底停了。窗外的白渐渐淡了,露出黑褐色的土地和光秃秃的杨树林。王红梅靠着车窗,看着远处村庄里升起的炊烟,忽然觉得这一路走得真快,好像早上在车站的慌乱还在眼前,转眼就已经离家乡那么远了。
邢成义见她出神,以为她想家,从包里摸出块硬糖,剥了纸递给她:“含块糖,甜丝丝的。到了bJ,咱好好干,等过年,我陪你一起回家。”
王红梅把糖含在嘴里,橘子味的甜慢慢漫开来。她侧头看邢成义,他正望着窗外,阳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颧骨照得亮亮的。她忽然觉得,这趟被大雪改道的旅程,好像也没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