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味斋后厨的抽油烟机刚歇下,空气里还飘着股淡淡的葱油香。邢成义攥着刚擦完的锅铲,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刚才在后灶听见李厨喊他“到办公室来一趟”时,心就跟被灶火燎了似的,突突地跳。他知道这多半是为了调去金沙食府的事,手里的抹布被他拧得能出水,脚步却迈得稳当,青砖地被踩出“噔噔”的响,像在给自己壮胆。
李厨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是那种旧松木的,边缘磨得发亮,门楣上挂着块“主厨办公室”的木牌,漆皮掉了好几块。邢成义在门口站定,抬手敲了三下,指腹碰到门板时,才发现手心早沁出了汗。
“进。”里头传来李厨的声音,带着点烟嗓,像是刚吸过烟。
邢成义推门进去,一股子烟草混着茶叶的味道扑面而来。李厨正坐在藤椅上,手里夹着支烟,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蒂。窗台上摆着盆绿萝,叶子上落了层薄灰,倒是藤椅旁边的铁皮柜擦得锃亮,柜门上贴着张泛黄的排班表,边角都卷了。
“李厨。”邢成义站在离办公桌两步远的地方,腰微微弓着,像棵被风压弯的玉米秆。他这人不大会说话,尤其在李厨面前——这位从三星酒店挖来的老师傅,不仅教他炒糖色要“起霜挂旗”,还教他“做菜跟做人一样,得有嚼头”,在他心里,李厨比亲师傅还亲。
李厨没抬头,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烟灰簌簌落在桌布上。那桌布是蓝格子的,洗得发白,边角还有个小破洞,是上次邢成义帮他搬蒸笼时不小心勾破的,后来他缝了个小补丁,不细看倒看不出来。“坐。”李厨终于开口,指了指对面的木凳。
邢成义坐下时,凳子腿在水泥地上蹭出“吱呀”一声,他赶紧把身子坐直了,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是双劳保鞋,鞋面沾着点油渍,还是上个月李厨见他鞋底子磨透了,从库房找给他的,说“后厨地滑,穿结实点”。
“老莫跟我打电话了。”李厨吸了口烟,烟雾从鼻孔里钻出来,在他眼前绕了个圈。他这人不爱绕弯子,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股直爽劲儿,“说想把你调回金沙食府,你小子,这才来素味斋半年,就想挪窝了?”
邢成义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像被灶火烤过似的。他赶紧摆手,又觉得不妥,手悬在半空,最后攥成个拳头:“李厨,我不是忘恩负义,我是……是红梅她刚去金沙,我不放心。您也知道,她一个姑娘家,从没离开过老家,我离得近点,好歹能照应着。”他说这话时,声音有点发颤,眼睛却亮得很,像老家冬夜里的星星,“我知道素味斋待我好,您待我更是没话说,可我……”
“行了,我懂。”李厨打断他,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他抬眼看邢成义,那目光像把老菜刀,看着糙,却带着股子温乎劲儿,“你小子,看着闷,心倒是细。当年老莫把你送来时就跟我说,‘这徒弟我不藏着,你好好带’,现在看来,他没看错人,你不仅手艺扎实,还重情义。”
邢成义的眼圈有点热,他想起刚到素味斋那会儿,连颠锅都颠不稳,李厨拿着长柄勺在旁边站着,说“胳膊别晃,跟打夯似的,稳住了”;想起有次他炒糊了鱼香肉丝,李厨没骂他,自己重新炒了一份,然后让他把糊的那份吃了,说“知道疼了,下次就记住了”;想起上个月他发高烧,李厨让他在宿舍躺着,自己顶了他的班,还让小张送了碗姜汤,说“发发汗就好了”。这些事儿像米粒似的,在他心里攒成了堆,沉甸甸的。
“不过啊,”李厨话锋一转,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你毕竟是从金沙调过来的,现在又要回去,按规矩,不能直接走。人事部那边要是问起来,我不好回话。”他顿了顿,看着邢成义紧绷的脸,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我跟老莫合计了一下,你先去总店的鱼翅档口帮几天忙,就当是支援总店,过阵子再从总店调去金沙,这样名正言顺,人事部那边也挑不出错来。”
邢成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的光像要溢出来似的。他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又硬生生按捺住,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才站起来给李厨鞠了个躬:“谢谢您,李厨!您真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他不知道该说啥,心里的热乎气像刚烧开的水,“咕噜咕噜”地往外冒,“不管我到了哪里,都忘不了您教我的手艺,忘不了您对我的好。将来您要是有啥吩咐,我邢成义水里火里,绝不推辞!”
“你小子,说这些就见外了。”李厨摆了摆手,嘴角却扬着笑,“我教你手艺,不是图你报答,是看你是块好料。老莫当年把你送来,就是让你多学点东西,现在你要走,我拦不住,也不能拦。毕竟,人这一辈子,总得为点啥事儿、啥人拼一把,是不是?”他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茶水,那杯子上印着“劳动模范”四个字,还是前年他评上区里的先进得的。
“你在素味斋这半年,活儿干得咋样,大家都看在眼里。”李厨放下杯子,语气里带着点感慨,“上次公司组织去基地培训,三十多号人,就你把笔记记得密密麻麻,回来还跟我请教‘分子料理’的门道,虽说咱这素味斋用不上那花哨玩意儿,但你这份心,就比旁人强。还有上个月那桌寿宴,客人要吃‘百鸟朝凤’,你凌晨三点就起来雕萝卜花,雕得那凤凰翅膀上的羽毛,一根是一根,连老掌柜都夸你‘后生可畏’。”
邢成义听着,头埋得更低了,耳朵却红得像要滴血。他这人不爱听夸,觉得自己就是个做菜的,把菜做好了,比啥都强。可李厨说这些的时候,他心里像被揣了个暖炉,烘得他鼻子发酸。
“老莫那人,看着粗,其实心细。他跟我要你,不光是因为你是他徒弟,更是因为你手艺扎实,靠得住。”李厨叹了口气,“这年头,好师傅难找,好徒弟更难找。你去了金沙,好好干,别给我丢人,也别给老莫丢人。”
“哎!我记住了!”邢成义用力点头,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我到了金沙,一定好好做菜,绝不给您和莫师傅抹黑!”
“对了,”李厨像是想起了啥,从抽屉里拿出张纸条,递给邢成义,“你明天不用来素味斋了,带着行李直接去总店,找人事部的张姐,这是她的电话。她会给你安排活儿,你在鱼翅档口机灵点,那边的王师傅是个老古板,但手艺没得说,你正好跟他学学发鱼翅的诀窍,那可是真本事。”
邢成义双手接过纸条,指尖碰到李厨的手,才发现李厨的手上全是老茧,指关节还有道疤,是当年切菜时不小心划的。他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紧贴着心口,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
“行了,你去收拾东西吧。”李厨挥了挥手,转过身看向窗外,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后厨的活儿,我已经让小张替你了,你不用操心。”
“哎!”邢成义应了一声,又给李厨鞠了个躬,才慢慢往后退。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回头看了一眼李厨的背影,那背影不算高大,甚至有点佝偻,却像座山似的,让他心里踏实。“李厨,那我……走了?”
李厨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去吧,路上小心。到了总店,给我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哎!”邢成义应着,轻轻带上门,门“咔哒”一声合上,把屋里的烟草味和茶叶味都关在了里头。他站在走廊里,愣了好一会儿,才抬脚往宿舍走。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照着他的影子,一会儿拉得老长,一会儿缩成一团,像他此刻的心情,又激动,又不舍。
宿舍在二楼,就一张单人床,一个木柜子,是他刚来素味斋时住的地方。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块豆腐,那是他在部队时养成的习惯,后来一直没改。柜子上放着个相框,是他和王红梅在老家的麦地里拍的,照片上的王红梅穿着红格子衬衫,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他站在旁边,傻呵呵地咧着嘴。
邢成义走过去,拿起相框,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手指在王红梅的脸上轻轻摩挲着,嘴角忍不住往上翘。“红梅,我这就来陪你了。”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照片里的人。
他开始收拾东西,动作不快,却很仔细。先是把几件换洗衣裳叠好,放进那个蓝布包里,那包还是娘给他缝的,边角都磨破了,他用针线缝了又缝。然后是那本基地培训的笔记,他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压在衣裳底下,生怕折了角。还有李厨送他的那把菜刀,他用软布擦了又擦,刀身亮得能照见人影,他把刀放进刀鞘里,也塞进了包里。
收拾到最后,他看见枕头底下压着块手帕,是王红梅给他绣的,上面绣着朵小兰花,针脚有点歪歪扭扭,却是她熬了三个晚上绣成的。他拿起手帕,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好像还能闻到王红梅身上的皂角香,心里那点不舍,忽然就被一股更强烈的期待取代了。
他把包往肩上一甩,包带勒得肩膀有点疼,却让他觉得踏实。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宿舍,墙上还贴着他刚来时贴的菜谱,上面的字迹已经有点模糊,墙角的蜘蛛网也结了不少。他在这里住了半年,从生涩到熟练,从拘谨到自在,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刻着他的脚印。
“走了。”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然后转身关上门,脚步声“噔噔噔”地走下楼梯,消失在走廊尽头。
窗外的天已经擦黑了,素味斋的灯笼亮了起来,红通通的,在风里晃来晃去。邢成义背着包站在门口,抬头望了望那灯笼,又望了望远处金沙食府的方向,嘴角弯成了个月牙。他知道,从明天起,他的日子又要翻开新的一页了,这一页里,有王红梅的笑,有李厨的叮嘱,还有他对未来的盼头,像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带着股子往上冒的劲儿。他紧了紧肩上的包,迈开步子,朝着夜色里走去,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却透着股子踏实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