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邢成义刚把手机揣回兜里,就觉着眼皮子跳了跳——大厅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些人影。穿白褂子的师傅正往后厨走,手里的铁锅“哐当”撞在门框上;端着托盘的服务员低着头擦桌子,抹布在红木桌面上划出道道水痕,映得头顶的灯笼影子摇摇晃晃。他抬腕看了眼表,指针刚过八点五十,心里不由得暗叹:总店的人是真勤快,离九点半的上班点还有四十分钟呢,这要是在素味斋,后厨的烟囱还没冒起第一缕烟呢。
他正琢磨着,对面的椅子被人轻轻拉开,带起一阵风,混着点淡淡的栀子花香。抬头一瞧,是个穿西服的年轻人,藏青色的职业装裹着匀称的身子,领口系着条米白色丝巾,衬得脖颈又细又白。她往椅子上一坐,膝盖并得齐齐的,手里的文件夹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你是邢成义,从素味斋过来的?”姑娘开口时,声音像浸了温水的玉,润得很,眼睛弯成了月牙,眼角却带着点干练的光。
邢成义赶紧站起身,蓝布包的带子在肩膀上滑了滑:“是的,我是邢成义。刚到这儿,刚才去人事部找王主管报道过了。”他瞅着姑娘,心里暗赞——这身高怕有一米六五往上,穿高跟鞋站着,说不定比自己还显高些。一身职业装穿在她身上,不像王主管那样透着严肃,反倒像把刚开封的折扇,挺括里带着点柔和,让人瞧着舒服,半点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
“我是后勤部主管夏小汐。”姑娘伸出手,指尖修得干干净净,指甲盖透着淡淡的粉,“邢师傅,跟我走吧,咱们去开个早例会,我给大家介绍下你。”
“哎,好。”邢成义应着,拎起蓝布包跟上。走过大厅时,他看见夏小汐的高跟鞋踩在青地砖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敲在琴键上似的,跟后厨切菜的节奏竟有几分像。
后勤部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推门进去,里头已经坐了七八个人,有穿工服的保洁阿姨,有戴安全帽的维修师傅,还有两个跟夏小汐一样穿西服的年轻人,正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见他们进来,屋里的人都抬起头,目光齐刷刷落在邢成义身上,像灶台上刚摆开的一溜盘子,个个都敞着口等着添菜。
夏小汐走到屋子中间,清了清嗓子:“大伙儿先停一下,给大家介绍位新同事。”她侧身指了指邢成义,“这位是邢成义师傅,从素味斋调过来的,往后就在咱们后勤部管辖的鲍翅档工作。邢师傅,跟大家说两句?”
邢成义往前站了半步,手里的蓝布包带子攥得更紧了些:“大伙儿好,我叫邢成义,山东来的。往后在鲍翅档干活,要是有啥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各位多担待,多指点。”他说得实在,脸上带着笑,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揣了两颗星星,“我会炒菜,要是往后部门聚餐,我给大伙儿露两手,保证比食堂的菜香。”
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保洁张阿姨率先开口:“邢师傅看着就面善!鲍翅档离咱们休息室近,往后歇脚时,可得给咱讲讲素味斋的新鲜事!”
“就是就是。”维修李师傅也接话,“听说素味斋的酱肘子一绝,邢师傅回头得教教咱食堂大师傅!”
夏小汐等大家笑够了,才抬手往下压了压:“好了,邢师傅刚到,大家多帮衬着点。”她看向邢成义,“鲍翅档属于明档,直接对着客人,往后卫生、摆盘这些都得按总店的规矩来,有不懂的随时找我,或者找鲍翅档的刘师傅,他在那儿干了五年,门儿清。”
“哎,记住了。”邢成义点头,心里头暖烘烘的,像刚喝了碗热粥。
“行,那早例会继续。”夏小汐翻开文件夹,“先说下今天的重点……”
邢成义站在边上,听着夏小汐安排工作,目光却忍不住往屋里扫。墙上的白板写着“后勤部本周计划”,字是娟秀的楷体,想来是夏小汐写的;墙角的饮水机“咕嘟”冒了个泡,像后厨熬汤时浮起的浮沫;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条条亮斑,晃得人心里也亮堂堂的。他悄悄摸了摸蓝布包里的菜刀,刀柄的温度透过帆布传过来,像在跟他说:这下,算是真正在总店扎下根了。
早例会开得不长,夏小汐把当日的活计安排得明明白白,末了又特意嘱咐:“邢师傅初来乍到,鲍翅档的刘师傅多带带,餐具消毒柜的使用流程、明档区域的卫生标准,都给讲细致些。”
散会时,夏小汐领着邢成义往鲍翅档走。穿过后厨的走廊,空气中渐渐飘来股淡淡的高汤香,混着葱姜的气息,勾得人嗓子眼发紧。“前头就是鲍翅档了。”夏小汐侧身让他,“那口明档灶台,是咱总店的脸面,天天擦得能照见人影,客人吃饭时,就爱盯着师傅们做菜。”
邢成义往前瞅,果然见个半开放式的档口,青灰色的台面光溜溜的,锃亮的锅碗瓢盆摆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兵。一个四十来岁的师傅正弯腰擦灶台,后背的围裙沾着点油渍,看着倒比素味斋的老师傅们讲究些。
“刘师傅,忙着呢?”夏小汐扬声喊了句。
那师傅直起身,转过身来。脸上带着道浅浅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颧骨,笑起来时疤痕也跟着动,倒添了几分和气:“小汐主管,这是?”
“这就是从素味斋调过来的邢成义师傅,往后跟您在鲍翅档搭伙。”夏小汐把邢成义往前推了推,“邢师傅,这位是刘建军刘师傅,鲍翅档的老大哥,您可得多请教。”
邢成义赶紧伸出手:“刘师傅好,我叫邢成义,往后您多指点。”
刘建军握着他的手,掌心粗糙得像砂纸,却很有力:“邢师傅年轻啊!莫厨的徒弟?我跟莫厨早年在厨艺交流会上见过,他那手葱烧海参,绝了!”他往旁边挪了挪,露出身后的灶台,“这就是你往后的‘战场’,家伙什都齐,缺啥跟我说,库房里备着呢。”
邢成义看着那口燃气灶,蓝色的火苗在灶眼里轻轻跳,像老家灶膛里的火星子。灶台上摆着个白玉瓷盘,里面盛着泡发好的海参,个个饱满得像小胖娃娃,旁边的鲍汁正用小火煨着,咕嘟咕嘟冒热气,香得人直咽口水。
“先别急着上手,”刘建军递给他块干净的抹布,“明档的规矩,头天先熟悉环境。台面得擦三遍,水渍不能留;餐具摆的时候,盘边得对齐档口的红线;客人点单后,报菜声得洪亮,让前厅服务员听得清。”他指着档口外的座位,“瞧见没?那几桌离得近,客人能瞅见你颠勺,手得稳,别慌。”
邢成义点点头,拿起抹布擦台面,冰凉的大理石透过布料传来凉意,倒让他心里更踏实了些。他擦得仔细,连边角的缝隙都没放过,擦完直起腰,台面果然亮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比素味斋后厨的水泥台,讲究多了。
刘建军在一旁看着,嘴角悄悄翘了翘。这年轻人看着斯文,干活倒不毛躁,擦个台子都这么上心,莫厨教出来的徒弟,果然错不了。他往邢成义手里塞了个小本子:“这是鲍翅档的常点菜谱,配料分量、火候时长都写着呢,闲了看看,记不住没关系,做的时候我在边上盯着。”
邢成义接过本子,封面上印着“金沙食府鲍翅档”几个字,纸页边缘有点卷,想来是被人翻了无数遍。他翻开第一页,“鲍汁扣辽参”五个字下面,密密麻麻写着步骤,字里行间还画着小记号,像“酱油少放半勺”“煨汁时加陈皮”,想来是刘师傅自己添的。
“刘师傅,您这方子记得真细。”邢成义由衷地说。
“干这行,就得较真。”刘建军往灶里添了点气,火苗“呼”地窜高些,“客人来咱这儿吃鲍翅,图的就是个地道,差一分火候,味道就偏了。”他拍了拍邢成义的肩膀,“慢慢学,你年轻,脑子活,用不了多久就能上手。”
邢成义把本子揣进兜里,看着刘师傅开始备菜。他刀工利落,切海参时手起刀落,大小均匀得像用尺子量过;调鲍汁时,各种调料加得不多不少,手腕抖得有节奏,像在打拍子。邢成义看得入了神,忘了手里的抹布还攥在手里——原来鲍翅档的师傅做菜,不光是手艺,更像在演一出戏,得让看的人也觉得舒坦。
档口外渐渐有客人来了,前厅服务员的报菜声此起彼伏:“鲍翅档,一份浓汤鱼翅,两位客人!”“刘师傅,来份xo酱爆澳带!”
刘建军应着声,手脚麻利地忙活起来。邢成义站在一旁,眼瞧着他颠勺时,火苗顺着锅沿往上窜,映得他脸上的疤痕都泛着红光,那股子精气神,比素味斋后厨热闹多了。他悄悄摸了摸蓝布包里的笔记本,那上面记着他自己琢磨的糖醋里脊秘方,或许将来有一天,也能在这明档灶台上,让客人尝尝他的手艺。
窗外的太阳越升越高,透过档口的玻璃照进来,落在邢成义的手背上,暖融融的。他知道,往后的日子,就得像这鲍汁一样,慢慢熬,细细煨,才能熬出最醇厚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