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成义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屏幕边缘磕掉了块漆,还是去年在素味斋时,自己买的。他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嘟”了两声就被接起,王红梅的轻声隔着听筒传过来:“成义?刚安顿好?”
“嗯,在宿舍呢。”邢成义往床沿上坐,后背靠着刚铺好的被褥,暖意透过布料渗过来,“红梅姐,你那儿咋样?”
“还能咋样,忙着呢。”王红梅那边隐约有空调的声音,“跟你说个正经事——大姐红艳的婚期定了,过了正月十五,就选在十六那天。可惜咱俩都出来了,回不去喝喜酒了。”她叹了口气,“二姐红玉在家盯着,等大姐结完婚,她再出来找活。”
邢成义摩挲着手机壳上磨白的图案,那是王红梅去年绣的朵小兰花:“十六是个好日子,咱虽回不去,到时候打个电话道贺。”
“可不是嘛。”王红梅的声音低了些,“成义,你说……结婚真得听家里大人的?”
邢成义愣了愣,想起素味斋后厨常说的那些家长里短,缓声道:“姐,别听旁人的。结婚是自己过日子,跟对方得聊得来、心投缘才行,不然往后几十年咋熬?”
电话那头静了静,忽然传来王红梅带笑的声音:“你倒说得轻巧。”
邢成义怕她多心,赶紧憨笑两声:“嘿嘿,我是说,像咱俩这样,不就挺聊得来?”
“贫嘴。”王红梅嗔了句,语气却软了,“你说是就是吧。”
“对了成义,你在那边咋样?”她转了话题,“住得惯不?”
“还行,宿舍是四人一间,就是离店远,得坐班车上下班。”邢成义往窗外瞥了眼,阳光把树影投在墙上,晃晃悠悠的,“夏主管说班车时间得记准,不然就得自己打车,绕远路。”
“那可得当心,别错过了点。”王红梅又叮嘱了几句,“后厨不比素味斋,鲍翅档讲究多,你慢慢学,别着急。”
“我知道。”邢成义应着,听见宿舍里小张他们在小声说笑,“姐,我这边中午得歇会儿,下午还得去档口,先不聊了?”
“行,你歇着吧,有空再打。”王红梅顿了顿,又补了句,“自己照顾好自个儿。”
挂了电话,邢成义把手机揣回兜里,靠在床头眯着眼。窗外的蝉鸣懒洋洋的,宿舍里的呼吸声渐渐匀了,他脑子里却想着王红梅的话——结婚要聊得来,过日子大抵也和做菜一样,得找对了滋味,才能慢慢熬出暖来。这么想着,眼皮越来越沉,没多久就伴着窗外的树影,浅浅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邢成义被窗外的蝉鸣声叫醒。阳光已经挪到了床尾,宿舍里静悄悄的,老马和小李趴在床上打盹,小张戴着耳机在看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划着。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浑身的骨头松快了不少,刚才梦里还在琢磨刘师傅那本菜谱上的“煨汁加陈皮”,这会儿倒记清了陈皮得用三年陈的才不涩。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阳台。阳台上晾着几件工装,风一吹像小旗子似的晃。对面楼的墙根下,几个老太太搬着小马扎晒太阳,手里织着毛衣,说话声顺着风飘过来,絮絮叨叨的,像老家村口的光景。邢成义摸了摸兜里的小本子,想起刘师傅说“干这行就得较真”,又想起王红梅电话里的声音,心里忽然有点踏实——不管是素味斋还是金沙食府,过日子、学手艺,大抵都是一个理,得慢慢来,不能急。
“邢师傅,醒啦?”小张摘下耳机,冲他扬了扬下巴,“离班车来还有阵子,要不要去楼下小卖部买瓶水?听说那儿的冰红茶比店里便宜五毛。”
邢成义笑了笑:“不了,我再看看菜谱。”他从床头拿起刘师傅给的本子,坐在小马扎上翻。阳光透过纱窗落在纸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像活了似的,“酱油少放半勺”“火候要‘文武相济’”,字里行间都是功夫。他忽然想起素味斋的老师傅说过,做菜和做人一样,得有底味,底味正了,再添啥料都错不了。
正看着,楼下传来班车的喇叭声,“嘀——嘀——”两声响,不高,却透着股实在。老马“腾”地坐起来:“得,接人的车来了,收拾收拾,该回店了。”
邢成义把本子揣进兜里,拍了拍身上的灰。宿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廊里渐渐热闹起来,脚步声、说话声混在一起,像一锅刚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他跟着老马他们往楼下走,心里想着,下午去了鲍翅档,得好好看看刘师傅调鲍汁,那手腕上的功夫,可比菜谱上的字更有讲究。
刚走到宿舍门口,就见一个穿白色前厅工装的女子站在楼道口,发梢用同色系发带束着,手里攥着个记事本。见108宿舍的门开了,邢成义走出来,她立刻迎上来,眉眼弯得像月牙:“您就是邢师傅吧?我是前厅的刘紫荷,夏主管特意让我在这儿等您——说您刚来,怕对班车路线不熟,让我陪您一起回店。”
邢成义连忙停下脚步,点头应道:“麻烦你了,刘姑娘。”
“不麻烦,”刘紫荷笑着伸出右手,指尖涂着淡淡的粉色指甲油,“夏主管说您是从素味斋来的老师傅,往后还得多仰仗呢。”
邢成义愣了愣,赶紧伸出左手跟她握了握,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细腻的皮肤,自己先红了脸,忙收回手往楼梯口走:“快走吧,别误了班车。”
两人并肩往楼下走,刘紫荷步子轻快,工装裙摆在台阶上轻轻扫过:“邢师傅,我听夏主管说,您在素味斋可是大师傅?尤其那道糖醋桂鱼,居然是用冬瓜雕刻的?真能做得跟真鱼一模一样?”她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好奇,“我上次跟朋友去素菜馆,点过类似的,鱼眼居然是用黑橄榄做的,咬一口才发现是冬瓜,当时惊得我半天说不出话!”
邢成义被她逗笑了,脚步也放慢些:“确实是用冬瓜雕的。我们素味斋有规矩,不分前厅后厨,人人都得练‘全能功’。王店长常说,服务员得会掂勺切菜,知道每道菜的火候;后厨师傅也得会给客人报菜名、讲典故,遇上外国客人,还得能用英语介绍‘素斋十八鲜’。”
“哇,这要求也太高了!”刘紫荷咋舌,“咱总店前厅和后厨分得细,我除了会记菜名、摆台,连菜刀都没碰过呢。上次帮后厨递盘子,差点把一摞骨碟摔了,被刘师傅笑着说‘还是回你前厅端茶杯去吧’。”她吐了吐舌头,又问,“那你们学英语难不难?我上学时最头疼英语,上次遇上个外国客人,想说‘您慢用’,憋了半天只说出‘you eat slowly’,后来被同事笑了好几天。”
“刚开始是难,”邢成义想起素味斋后厨贴的英语单词表,“王店长请了老师来教,每天学五个菜名,三个月下来,基本的‘this is罗汉斋’‘that is素鹅’还是能说的。有回店里来了个外国老先生,指着素火腿问‘what’s this’,我憋了半天说‘soybean made’,他居然听懂了,还竖了大拇指呢。”
说话间已走到班车旁,司机老周正靠在车门上抽烟,见他们来,扬了扬下巴:“就等你们俩了。”
两人上了车,找了后排的座位坐下。刘紫荷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到记满菜名的那页:“邢师傅,您再跟我说说素味斋的‘全素宴’呗?是不是每道菜都有讲究?比如用豆腐做的‘红烧肉’,真能烧出肥肉的油香?”
邢成义看着她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忽然觉得,这金沙食府的人,跟素味斋一样,都透着股对吃食的热乎劲儿。他清了清嗓子,从“素红烧肉得用老豆腐先炸再煨”说起,窗外的树影在刘紫荷认真的侧脸晃过,班车“哐当哐当”往前开,像载着一车厢的烟火气,慢慢往热闹的后厨去。
班车在柏油路上平稳地行驶,邢成义正说着素味斋用香菇做“酱鸭”的诀窍,刘紫荷忽然拍了下手:“哦对了!邢师傅,咱总店前厅最近在学‘一菜一故事’,就是每道招牌菜背后的讲究,比如刘师傅的鲍汁扣辽参,说是按老bJ大宅门里的方子改良的。您那道冬瓜雕的糖醋桂鱼,是不是也有说法?”
邢成义想了想,道:“算有吧。早年王店长去江南采风,见当地师傅用冬瓜雕龙船,回来就琢磨着雕成鱼形,配上糖醋汁,取名‘假鱼真味’,意思是虽无鱼肉,却有鱼鲜,也算应了‘素斋不素心’的理。”
“‘素斋不素心’,这话说得真好!”刘紫荷赶紧在本子上记下,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声,“回头我得跟夏主管说说,让您给前厅的人讲讲素味斋的菜,保准大家听得入迷。”
邢成义摆摆手:“我哪会讲这些,就是做熟了罢了。”正说着,他瞥见窗外闪过一家挂着“老面馒头”招牌的铺子,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们总店的员工餐,早上有馒头吗?素味斋的碱面馒头,就着咸菜吃,顶饱。”
“有!”刘紫荷眼睛一亮,“食堂张师傅蒸的馒头,暄得能弹起来,就是早上得抢,去晚了只剩窝窝头。不过您要是爱吃,我明天帮您多拿两个,放保温盒里,保准还是热乎的。”
邢成义连忙道谢,心里暖烘烘的。他原以为换了新地方,总得拘谨些,可不管是夏主管的周到,刘师傅的实在,还是眼前这姑娘的热络,都让他觉得像在自家院子里聊天似的,没半分生分。
班车渐渐驶近金沙食府的后门,远远就瞧见后厨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白汽,混着隐约的菜香飘进车窗。刘紫荷收起本子,起身帮邢成义拎过帆布背包:“到啦!下午鲍翅档忙,您可得多留神——刘师傅虽然看着随和,对火候要求严着呢,上次小张替班炒澳带,多炒了十秒,被他念叨了半天。”
邢成义点点头,跟着她下了车。午后的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望着后厨那扇挂着“闲人免进”牌子的木门,忽然觉得,这扇门后的烟火气,和素味斋的虽不一样,却同样让人心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