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外风雪呜咽,刮得残破门窗哐啷作响,时不时有雪沫子从缝隙里钻进来,落在篝火上,发出“滋滋”的轻响。
庙内,火光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脱落的壁画上,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映着那些模糊不清的神佛面孔,平添几分诡异。
魏无羡靠在蓝忘机怀里,身上裹着两人所有的干燥外袍,依旧觉得有股子阴寒从骨头缝里往外渗,手臂伤口处经过处理,虽不再流血,但那被死气侵蚀过的经脉依旧隐隐作痛,带着一种别扭的僵木感。
鼻尖除了柴火燃烧的烟味、蓝忘机身上清冷的檀香,还有一丝极淡的、金疮药也压不住的、来自伤口的腐败腥气。
蓝忘机一手环着他,掌心隔着衣料,持续不断地渡着温和的灵力,帮他驱散寒意,滋养受损的经脉。
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一遍遍轻轻抚过魏无羡完好那边的手臂,仿佛这样才能确认他的存在。
他的下颌紧绷着,火光下,能看清他眼底未散的猩红血丝和一丝极力压抑的后怕。
“真没事了,”魏无羡被他这沉默的紧绷弄得心里发酸,故意用额头顶了顶他的下巴,“就是有点冷,你多抱紧点就行了。”
蓝忘机依言收紧了手臂,将他更密实地拥住,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发顶,依旧没说话。
庙里一时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庙外的风雪声。
半晌,魏无羡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那些家伙…路数太邪门了。不像活人,倒像从坟里爬出来的老僵尸,力气大,不怕痛,还专克我的小宝贝。”
他下意识摸了摸心口,那灵芝自预警后便再次沉寂,仿佛被吓坏了。
“非人非鬼,似是以邪术淬炼的活尸,融入了幽冥死气与某种古老咒力。”
蓝忘机终于开口,声音因之前的怒喝和吸入死气而有些低哑,“其力阴寒歹毒,专蚀生机,对太阴之力尤为敏感克制。日后…需更加谨慎。”
他顿了顿,语气沉凝:“他们能精准把握我离开的时机发动袭击,绝非偶然。”
魏无羡眼神一凛:“你是说…我们被盯上了?从出清河就跟着?”
他想起这一路似乎过于平静,原来暴风雨在这儿等着呢。
“极大可能。”蓝忘机颔首。
“对方隐匿追踪之术极高明,且…似能一定程度上避开我的神识探查。”这才是最让他警惕的。
对方的实力和手段,远超寻常邪祟。
“慈济堂…‘三爷’…”魏无羡咀嚼着这两个词,“看来这老王八蛋手下能人不少啊。又是矿坑里那种玩魔气的,又是这种搞幽冥死气的…这圣教是个杂货铺不成?”
“或许…并非同一源头。”
蓝忘机沉吟道,“矿坑黑袍人,力量源于古魔;今夜袭击者,力近幽冥。二者虽同属邪恶,本质却迥异。圣教…或只是一个统称,其内部分支林立,各有所图,皆非善类。”
魏无羡啧了一声:“麻烦。还以为捅了个马蜂窝,结果捅的是个马蜂祖宗窝。”
他动了动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伤口被牵扯,忍不住“嘶”了一声。
蓝忘机立刻紧张起来:“可是伤口疼?”
“没,就是麻得难受。”魏无羡摆摆手,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刚才去前面,看到什么了?怎么去了那么久?”
蓝忘机神色微凝:“前方确有火光,并非人家,而是一处…刚经历过厮杀不久的营地。看残留痕迹与服饰,是秣陵苏氏的人。”
“苏家的人?”魏无羡挑眉,“他们也在这荒山野岭?也遇上袭击了?”
“全军覆没。”蓝忘机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冷意,“死状与今夜袭击你的黑袍人手法类似,皆被吸干生机魂魄。营地有激烈抵抗痕迹,但未能传出任何求救讯号。”
魏无羡倒吸一口凉气:“又是他们!这帮孙子到底想干什么?杀苏家的人干嘛?”
苏家虽然跟他不对付,但好歹是仙门百家之一,实力不弱,竟被悄无声息地灭在此地?
“营地中发现此物。”蓝忘机从袖中取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铁牌,令牌做工精致,边缘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却是一个狰狞的鬼首图案,鬼首双眼处镶嵌着两点猩红,触手冰凉,散发着淡淡的、与今夜袭击者同源的死气。
“这是…”魏无羡接过令牌,仔细打量,“不像苏家的东西…倒像是…某种信物或者身份牌?”
“嗯。”蓝忘机道,“应是袭击者不慎遗落。或许…是条线索。”
魏无羡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令牌,指尖摩挲着那鬼首图案,总觉得这图案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本极其古老偏门的杂书里见过类似的记载…他凝神思索片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等等!这鬼首…好像是…‘幽冥道’的标记!”
“幽冥道?”蓝忘机蹙眉,显然并未听说过。
“我也是以前在乱葬岗翻一堆破烂古籍时瞄到过几眼,”魏无羡解释道。
“据说是个早就被灭了几百年的邪教,崇拜幽冥鬼帝,专修各种夺舍、炼尸、噬魂的禁术,搞得天怒人怨,后来被几大世家联手剿灭了…怎么他们的东西会出现在这儿?”
一个被剿灭几百年的邪教信物,出现在一群力量诡异、手段残忍的黑袍人身上…这其中的联系,细思极恐。
“莫非这劳什子‘圣教’,不光网罗了古魔余孽,连这些早就该烂在地里的陈年旧货也刨出来了?他们到底想凑一桌多大的麻将?”魏无羡只觉得后背发凉。
蓝忘机眸光锐利如刀,接过那令牌,仔细感知其上残留的气息:“若真如此,其图谋…恐比想象中更为庞大可怕。整合诸多湮灭邪派之力,其所求,绝非寻常。”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只觉得眼前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幽深。
敌人隐藏在历史的阴影里,扯出的线头越来越多,却愈发显得庞杂和惊心。
篝火噼啪一声,爆起几点火星。
魏无羡忽然叹了口气,脑袋往后一仰,靠在蓝忘机肩上,看着庙顶破洞处漏下的、被火光映亮的雪花,幽幽道:“蓝湛,你说…咱们这云游散心,是不是散得有点太刺激了?”
蓝忘机侧头看他,火光在那人脸上跳跃,长睫投下小片阴影,虽然说着抱怨的话,嘴角却依旧带着点惯有的、漫不经心的弧度,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当被子盖。
他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低声道:“…嗯。日后不去僻静处。”
魏无羡噗嗤笑出声:“含光君,你这算是吃一堑长一智?”
他笑了一会儿,又慢慢敛了笑容,轻声道,“其实…也挺好的。”
“嗯?”
“虽然刺激了点,麻烦了点,”魏无羡望着那跳动的火焰,声音很轻,“但跟你在一块儿,哪儿都行。”
蓝忘机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酥麻微痒。
他收紧了环住魏无羡的手臂,将脸埋在他颈窝,深深吸了一口那带着药味和独属于这个人的气息,低低地、郑重地应道:“…嗯。”
无论前路多少风雨荆棘,只要彼此携手,便无所畏惧。
风雪声似乎都变得遥远了。破庙虽陋,却因这相拥的体温而显得温暖安宁。
然而,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后半夜,风雪渐歇时,庙外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并非风雪自然的声响——是脚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而且不止一人!正朝着破庙的方向而来!
两人瞬间警觉!
蓝忘机立刻挥手熄灭了篝火,庙内陷入一片黑暗。
魏无羡屏住呼吸,陈情悄无声息地滑入手中,蓝忘机的避尘剑也微微出鞘半寸,在黑暗中流淌着微不可察的蓝光。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庙门外停了下来。
似乎有人在低声交谈,声音压得极低,模糊不清。
“…是这里吗?刚才明明看到有火光…”
“…进去看看…小心点…这地方邪门…”
“…妈的…冻死了…赶紧找到东西撤…”
听声音,似乎是几个男人,语气带着疲惫、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吱呀——
破旧的庙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一道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是某种劣质灵石灯的光芒。
借着那点光,能看到门口站着三四个人影,穿着厚重的皮毛袄子,打扮像是附近的猎户或者山民,但个个眼神精悍,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兵器,绝非普通百姓。
那几人谨慎地探头进来打量,灯光扫过空荡荡的庙堂,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蓝忘机和魏无羡身上——或者说,落在了蓝忘机那即使穿着普通衣袍也难掩绝代风姿、以及魏无羡即便狼狈也依旧出色的脸上。
为首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眼睛顿时一亮,闪过一丝淫邪与贪婪,嘿嘿低笑了两声:“哟,没想到这破庙里还藏着两个这么标致的小娘子?哥几个今晚运气不错啊!”
其他几人也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两人身上逡巡,尤其是落在“看起来更柔弱好欺”的魏无羡身上。
魏无羡:“…”
蓝忘机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黑暗中,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已然结冰。
那虬髯汉子浑然不觉死神临近,搓着手,迈步就朝里走,嘴里还不干不净:“小美人儿,这冰天雪地的,冷吧?来让哥哥们疼疼你…”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庙门外的雪地里,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便直接昏死过去!
剩下的几人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眼前一花,老大就飞了!
他们骇然失色,慌忙拔出腰间的砍刀铁尺,惊疑不定地看向庙内黑暗中那道缓缓站起身的、散发着恐怖寒气的修长身影。
“你…你是什么人?!”一人色厉内荏地吼道。
蓝忘机一步踏出阴影,冰冷的月光照在他毫无表情的俊美脸庞上,如同玉雕的修罗。
他甚至没有看那些杂碎一眼,目光只落在因被打扰而皱起眉头的魏无羡身上,声音冷得能冻结灵魂:
“吵到你了。”
那几人被他这无视的态度和方才诡异的手段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敢有半点邪念,发一声喊,连滚带爬地拖起昏迷的老大,屁滚尿流地逃入了黑暗之中,连那盏灵石灯都丢在了地上。
庙外重新恢复了寂静。
蓝忘机这才收回目光,走到魏无羡身边,语气瞬间柔和下来:“可有受惊?”
魏无羡哭笑不得:“我看起来就那么像需要被保护的小娘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蓝忘机那张惹祸的脸,叹气,“蓝湛,以后出门,我看你得戴个帷帽才行。”
蓝忘机:“…”
他抿了抿唇,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经此一闹,两人睡意全无。
魏无羡重新点燃篝火,捡起那盏被丢弃的劣质灵石灯看了看:“做工粗糙,能量驳杂,像是黑市流通的货色。那几个人…不像普通山匪。”
蓝忘机颔首:“其步伐沉稳,眼神有煞气,应是手上沾过血的亡命之徒。在此出现,恐非偶然。”
正说着,那灵石灯因为磕碰,灯座忽然裂开一条缝,里面掉出一个小指粗细、卷得紧紧的油纸卷。
“嗯?”魏无羡好奇地捡起来,展开油纸卷,只见上面用一种极其潦草的笔迹画着一幅简陋的地图,标注着几个山头和一条隐秘的小径,旁边还有几个小字:寅时,老地方,货到付尾款。
地图一角,画着一个模糊的标记——那是一个圆圈,里面点着三个点。
看到这个标记,魏无羡和蓝忘机的目光同时一凝!
这个标记…他们见过!
在不净世清查慈济堂线索时,在一份看似无关的、关于附近黑市交易的卷宗里,提到过一个代号“三眼”的神秘货商,其标记正是如此。
据说此人神通广大,能弄到各种明令禁止的物资,甚至包括…某些与邪术相关的“特殊材料”!
难道刚才那几个亡命徒,是去和这个“三眼”交易的?而他们口中的“货”…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猜测。
“寅时…快到了。”蓝忘机看向庙外微亮的天色。
魏无羡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眼中却毫无笑意:“看来…咱们这散心之旅,还得顺便替天行道一把了。”
风雪已停,晨曦微露。
林间雪地寂静无声,却仿佛有更大的暗流,在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