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那小镇,将方才的纷扰远远抛在身后。
官道上的积雪渐渐融化,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泥泞,车轱辘碾过,带起细碎的泥点。
空气依旧清冷,但阳光落在身上,已有了些许暖意。
魏无羡靠在车厢软垫上,撩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枯枝农田,打了个哈欠。
一夜未眠,又经历了厮杀和审问,放松下来后,疲惫感便如同潮水般涌上,连带着手臂那点残留的僵麻似乎也更明显了些。
他放下车帘,缩回身子,很自然地将脑袋歪靠在身旁正襟危坐、闭目调息的蓝忘机肩上,嗅着那令人安心的冷檀香,嘟囔道:“蓝湛,找个地方歇歇吧,又累又脏,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蓝忘机睁开眼,侧头看他。
魏无羡脸色确实比刚才差了些,眼底下有淡淡的青影,靠在他肩上的脑袋有些分量,显是困极了。
他目光落在那只依旧不太灵便的手臂上,心头一紧,伸手过去,掌心覆在伤处上方,温和的灵力缓缓渡入,帮他疏通经络,驱散寒意。
“前方五十里,浣溪镇,有温泉。”蓝忘机查看了下手中的简易地图,声音低沉平稳,“可在此休整两日。”
“温泉?”
魏无羡眼睛顿时亮了,困意都驱散了几分,猛地坐直身体,又因动作太快扯到了伤处,“嘶…好好好!就去那儿!泡他个三天三夜!”
他仿佛已经感受到热汤浸透四肢百骸的舒坦,整个人都鲜活起来,抓着蓝忘机的袖子晃,“还是含光君想得周到!”
蓝忘机任他抓着,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雀跃,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继续专注地为他疗伤。
马车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果然见到前方一处颇为热闹的镇子,镇口石碑上刻着“浣溪”二字。
还未进镇,便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硫磺气息,镇中屋舍俨然,客栈酒肆林立,往来行人不少都面带惬意之色,显是因温泉而繁荣。
蓝忘机选了一家看起来最是清幽干净、名为“汤泉别苑”的客栈。
客栈依山而建,白墙黑瓦,庭院内引温泉水成溪,潺潺流过,氤氲着湿润的热气,几株早开的梅花斜逸而出,暗香浮动。
要了一处带独立小汤池的雅致院落,店小二引着二人入内,态度恭敬热络。
院中青石板铺地,一角用天然山石垒砌成一方不大的汤池,池水清澈见底,冒着丝丝白汽,空气中硫磺味更浓了些,却并不难闻,反而有种令人放松的气息。
魏无羡几乎是立刻就把什么阴谋诡计、幽冥尊使全都抛到了脑后,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就要往池边冲。
“沐浴更衣后再入汤。”蓝忘机一把拉住他后领,如同拎一只不听话的猫,“身上尘土未净,莫要污了泉水。”
“哎呀知道知道,蓝二哥哥规矩最多了。”魏无羡嘴上抱怨,脚下却乖乖跟着蓝忘机进了屋子。
屋内陈设雅洁,暖融融的,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物。
蓝忘机亲自试了水温,又取出自带的药浴包撒入桶中,这才让魏无羡沐浴。
氤氲的热气带着草药清香弥漫开来,魏无羡泡在热水里,舒服得直哼哼,由着蓝忘机帮他清洗长发,擦拭后背,只觉得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都被一点点熨烫开来,骨头都酥了半边。
等到两人都沐浴完毕,换上舒适的素色浴袍,已是傍晚时分。
夕阳余晖透过窗棂,给房间镀上一层暖金色。
魏无羡拉着蓝忘机来到院中汤池边,氤氲的白汽模糊了彼此的眉眼。
他踢掉木屐,赤着脚试了试水温,烫得他脚趾蜷缩了一下,却又忍不住一点点滑入池中。
“嘶…哈…舒服…”温热的泉水瞬间包裹全身,那热度恰到好处地渗入肌肤,驱散着最后的寒意,连手臂那点僵麻感都似乎被泡化了。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靠在光滑的池壁上,眯起了眼,像一只被顺毛撸舒服了的猫。
蓝忘机随后步入池中,在他身旁坐下。
泉水浸湿了他雪白的浴袍,布料贴合在身上,勾勒出精瘦挺拔的腰背线条。
他依旧坐得端正,但眉眼在蒸汽的晕染下,也柔和了许多。
魏无羡歪头看着他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的耳垂和侧脸,心里痒痒的,像被羽毛轻轻搔过。
他悄悄挪过去一点,又挪过去一点,直到两人手臂相贴,体温透过薄薄的湿衣传递。
“蓝湛,”他声音被水汽熏得有些懒洋洋的,带着点沙哑,“你说,要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咱们就这样找个有温泉的地方隐居下来,每天晒晒太阳,泡泡汤,逗逗孩子…呃,我是说,逗逗小苹果…好像也不错?”
蓝忘机侧过头来看他。
魏无羡的头发被水打湿,几缕黑发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衬得皮肤愈发白皙,眼眸因舒适而显得水润氤氲,嘴角噙着懒散的笑意,整个人透着一股毫无防备的柔软。
“嗯。”蓝忘机低声应道,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水下的手指悄然移动,轻轻勾住了魏无羡的手指,十指缓缓扣紧。“待诸事了,便寻一处这样的地方。”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摩挲着魏无羡的指节,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痒意。
魏无羡的心跳漏了一拍,反手更紧地握住他,指尖在他掌心调皮地划着圈。
“那可说定了,不能反悔。”
他笑得眼睛弯弯,凑近些,几乎贴着蓝忘机的耳朵低语,“到时候,含光君可要天天给我煮饭、暖床、陪我泡温泉…”
温热的气息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扑在耳廓,带着撩人的痒。
蓝忘机喉结滚动了一下,扣着的手指微微用力,将那只作乱的手握得更紧,另一只手却抬起,轻轻拂开黏在他颊边的湿发,指尖眷恋地停留在他微热的脸侧。
“好。”他应道,声音比这温泉水更低沉惑人。
魏无羡看着他近在咫尺、被水汽润泽得格外诱人的唇瓣,只觉得一股热意从相贴的肌肤蔓延开来,比这温泉水更烫人。
他舔了舔自己有些发干的唇,正要不管不顾地凑上去——
指尖先一步抚上对方温热的脸颊,水流随着他的动作漾开细碎的波纹。
蓝忘机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是被惊扰的蝶翼,却并未退开。
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魏无羡得寸进尺地环住他的后颈,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彻底消除。
就在双唇即将相触的瞬间,他感受到蓝忘机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腰,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让魏无羡心跳如擂鼓。
温泉水汽氤氲,朦胧了蓝忘机素来清冷的眉眼,只余下眼中暗涌的流光。
可就在这时——
咕噜——
一声极其不合时宜的、响亮的肠鸣,从他腹部传来。
旖旎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魏无羡:“…”
蓝忘机:“…”
两人对视一眼,魏无羡率先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整个人滑进水里,咕嘟咕嘟冒了几个泡,又猛地钻出来,笑得东倒西歪,溅起一片水花:“哈哈哈…不行了…饿死了…蓝湛,我们先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呃,泡温泉!”
蓝忘机看着他笑得毫无形象的样子,眼底也漾开无奈而纵容的笑意,方才那点暧昧的躁动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冲散,化作更绵长的温情。
他伸手将笑得发软的人捞过来,免得他滑倒呛水:“嗯。想吃什么?”
“辣的!热的!汤汤水水的!”
魏无羡扒着他的胳膊,眼睛亮晶晶地报菜名,“最好再来壶酒!这天气,泡着温泉喝点小酒,神仙日子!”
“伤未愈,忌辛辣,忌酒。”蓝忘机无情地驳回。
“就一点点!一点点嘛!蓝二哥哥~夫君~”魏无羡开始耍赖,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晃悠。
最终,晚膳是客栈精心准备的药膳锅子,汤底是用老母鸡和多种温补药材熬煮,鲜美醇厚,搭配着几样清爽小菜和软糯的糕点。
酒自然是没有的,只有温热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果子露。
虽无烈酒辛辣,但在这温泉氤氲的院落里,对着满天初升的星子,听着潺潺水声,与心爱之人对坐共食,已是人间至味。
魏无羡吃得鼻尖冒汗,心满意足,方才那点小小的遗憾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踢踏着木屐,抱着果子露,又溜达回汤池边,将双脚泡进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
蓝忘机收拾了碗筷,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夜色渐深,星光洒落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摇曳的银辉。
远处镇上的灯火渐次熄灭,只剩下风声、水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蓝湛,”魏无羡看着水面倒映的星光,声音安静下来,“今天那个‘三眼’…我总觉得,他最后看我们的那一眼…有点怪。”
“嗯。”蓝忘机应道,“他似早有防备,那铃铛亦非寻常之物。其遁走身法,诡谲难测,非寻常修士。”
“而且,他好像…认识我们?”
魏无羡皱着眉,努力回想那电光火石间的感觉,“不是那种知道我们是仙门中人的认识,而是…更具体的那种。尤其是对你…”
那种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冰冷的、探究的,甚至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贪婪?的目光,让他回想起来很不舒服。
蓝忘机沉默片刻,道:“幽冥道沉寂数百年,其残余势力若真死灰复燃,知晓姑苏蓝氏,不足为奇。”
但他心中亦有一丝疑虑,那“三眼”的气息隐匿得极好,最后遁走时用的身法,竟让他也有一瞬的捕捉不及,绝非普通邪道修士能达到的境界。
“但愿是我想多了。”魏无羡叹了口气,将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池边,望着星空。
“总觉得这心里不踏实,好像有张网,在慢慢收拢。”
蓝忘机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让他的后背紧贴着自己的胸膛。
沉稳的心跳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一下一下,坚定有力。
“无论何网,皆破之。”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我在此。”
魏无羡放松地靠在他怀里,感受着那份无言的守护与坚定,心中的那点不安渐渐被熨平。他
闭上眼,喃喃道:“嗯…我知道…”
夜风拂过,带来梅花冷香。
汤池水汽氤氲,模糊了相拥的身影。
星子无声流转,见证着这乱世中难得的静谧与温情。
然而,在这静谧的夜色下,远在百里之外,一座隐匿于深山古墓深处的阴暗殿堂内。
方才遁走的斗篷人“三眼”正匍匐在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惧与恭敬:“…尊使恕罪!属下未能得手…那两人警惕性极高,尤其是蓝忘机,修为远超预估…属下不得已,只得弃卒保帅…”
殿堂上方,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黑雾缓缓翻滚,雾气中,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鬼眼,漠然俯视着下方。
一个沙哑扭曲、非男非女的声音从中传出,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无妨…本座…亦未曾指望…尔等废物…能一举功成…”
“只是…”那声音顿了顿,猩红的光芒似乎闪烁了一下,“…那株太阴灵植…气息似乎…更精纯了…蓝忘机…亦比情报所述…更有趣…”
黑雾中伸出一只完全由阴影凝聚而成的、枯槁如鬼爪的手,轻轻摩挲着虚空,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继续…盯着他们…不必再贸然出手…本座…要亲自…尝尝…那至阴之力的滋味…”
“至于蓝氏双璧…”那声音发出一阵低沉而愉悦的诡异笑声,“…或可…炼成最好的…看门尸傀…”
“三眼”的身体伏得更低,颤抖着应道:“…谨遵尊使法旨!”
黑雾缓缓收缩,最终消失在殿堂深处那口巨大的、刻满邪恶符文的黑色棺椁之中。
只剩下匍匐于地的“三眼”,以及弥漫在古墓中,那越来越浓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与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