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影的身影消失在石壁缝隙的黑暗中,如同被巨兽吞噬。而宸京皇城深处,夜色已浓。白日里庄严肃穆的紫宸殿御书房灯火通明,君临渊仍在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帝国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
凤仪宫,椒房殿内,却是一派温馨宁静。烛光柔和,驱散了深秋的寒意。萧云倾已卸下钗环,只着月白色的寝衣,外罩一件浅碧色软缎长袍,乌黑的长发如瀑披散。她坐在窗边的紫檀榻上,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医书,旁边小几上放着几份誊抄的奏章摘要和一碟精致的点心,却并未动过。她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墨影潜入那未知洞穴已近一日,音讯全无。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带着熟悉的龙涎香气。君临渊踏入了殿内,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但看到灯下等候的身影时,眼底的冰寒瞬间融化了几分。
“还在等朕?”他走过去,自然地坐在她身侧,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墨影那边……”萧云倾抬眼看他,眸中映着烛光。
“尚无消息。”君临渊沉声道,将她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朕已加派了一队玄影卫好手前往那山谷接应。墨影机警,当无大碍。”话虽如此,他紧抿的唇角仍泄露了一丝关切。
萧云倾反手轻轻回握,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她拿起小几上一份拟好的奏章:“陛下且看这个。年号既定‘承熙’,恩科之期,礼部拟了三个日子,臣妾以为仲春二月十九为佳,不误农时,天气也渐暖,便于学子赴考。另,大丧之后,当施恩泽以安民心,臣妾拟了一份大赦天下的条目,除十恶不赦及谋逆重犯,余者可视情减等或赦免,请陛下过目。”
君临渊接过,快速浏览。萧云倾的字迹清秀而有力,条理分明。他颔首:“皇后思虑周全。恩科日期与大赦条目,便依此颁行。”他放下奏章,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忽而问道:“云倾,你观朕登基以来所行之事,可有未尽或疏漏之处?”
这是君臣之问,亦是夫妻之谈。
萧云倾沉吟片刻,烛光在她长睫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陛下初登大宝,肃清奸佞,整顿吏治,提拔寒俊,皆是固本强基之举,雷霆手段,震慑宵小,臣妾深以为然。然……”
“但说无妨。”君临渊鼓励道。
“然水至清则无鱼。”萧云倾声音清晰而平和,“苏党虽除,周氏、林氏等门阀根系犹在,骤然失势,难免惶惶不安,若处置过急过苛,恐逼其狗急跳墙,与瑞王余孽或外敌勾连,再生祸端。当刚柔并济,徐徐图之。此其一。”
君临渊目光微凝,示意她继续。
“其二,亦是臣妾最忧心之处。”萧云倾拿起一份户部关于田亩赋税的奏报,“陛下请看,历年上报之垦田数目,增长何其缓慢?然臣妾随军赈灾时,亲眼所见,荒山野岭,阡陌相连者不在少数。世家豪强,兼并土地,隐匿田亩,逃避赋税,已成痼疾!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赋税却尽压于小民之身。此乃动摇国本之祸源!长此以往,民怨沸腾,恐非苏党之乱可比。”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带着医者剖析病灶般的锐利与改革者的决心:“臣妾斗胆谏言,新政之要,当自‘清查天下隐田’始!丈量土地,重造鱼鳞图册!无论王公勋贵,抑或世家豪强,凡隐匿田亩者,限期自首,补缴赋税,可酌情减免罚金;逾期不报或抗拒丈量者,严惩不贷!所清出之田,或分与无地流民佃种,或充作官田,以安民生,以实国库!”
“清查隐田?”君临渊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骤然深邃如海。他深知此策之重,更明白其难!这无异于向天下所有拥有土地的权贵阶层宣战!其阻力,将远超铲除一个苏党!历朝历代,多少雄主明君,皆在此事上折戟沉沙!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唯有烛火哔哔作响。君临渊久久凝视着萧云倾,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退缩的澄澈与坚定。这份见识,这份胆魄,远超无数朝堂衮衮诸公!
许久,他紧抿的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一抹带着铁血与决断的弧度。他伸出手,不是以帝王之尊,而是以丈夫之身,轻轻拂过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
“好!”一个字,重逾千钧。“皇后此策,直指国本!朕,准了!”
他站起身,走到御案前,铺开一张空白诏旨,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膺天命,抚育万方……慨念生民之困,实由赋役不均。富者阡陌纵横,赋税不及;贫者地无立锥,徭役倍征……着令户部、工部、都察院,会同各州府县,即日起,重丈天下田亩,厘清隐漏,重造鱼鳞图册……凡隐匿田产者,限三月内自首,补缴积欠……抗拒阻挠者,无论王公勋贵,严惩不贷……钦此!”
玉玺重重落下,鲜红的印鉴如同燃烧的火焰,烙印在明黄的圣旨之上。一道注定掀起滔天巨浪的政令,在这深宫暗房的静谧烛光下,尘埃落定。
萧云倾看着那墨迹未干的诏书,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与对即将到来风暴的清醒认知。她正欲开口,殿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传:
“启禀陛下,娘娘,太后宫中桂嬷嬷奉太后懿旨,送来参汤,并问陛下、娘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