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嬷嬷捧着红漆描金的食盒,脚步无声地踏入凤仪宫暖阁。她面上带着宫中老人特有的恭敬笑意,眼角的细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奴婢给陛下、娘娘请安。”桂嬷嬷屈膝行礼,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方才帝后间那份因新政而起的凝重,“太后娘娘忧心陛下与娘娘操劳,特命奴婢送来百年老参炖的参汤,请陛下与娘娘趁热用些,保重凤体龙体。”
君临渊目光从那份墨迹未干的清查隐田诏书上移开,落在桂嬷嬷身上,眸色深沉难辨。萧云倾已起身,温言道:“有劳嬷嬷,代本宫与陛下谢过太后慈恩。”她示意夏竹接过食盒。
桂嬷嬷并未立刻退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御案,那明黄诏书上的鲜红玺印刺目异常。她微微垂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太后娘娘还说,夜深了,新政虽重,陛下与娘娘也当以凤体龙体为念,切莫太过劳神。这清查田亩,牵连甚广,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徐徐图之方是稳妥。”她的话语听似规劝,却隐隐透出一丝对那雷霆手段的忧虑。
君临渊端起参汤,并未饮用,只淡淡道:“母后慈爱,朕与皇后感念于心。然国事艰难,积弊已深,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魑魅魍魉。嬷嬷回去禀告母后,朕心中有数,请她老人家安心颐养,不必过虑。”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
桂嬷嬷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言,恭敬告退:“是,奴婢告退。”
暖阁内重归寂静。萧云倾看着君临渊放下参碗,那碗沿一丝水汽也无。“太后她……”她轻声开口,带着一丝探寻。
“母后深居简出多年,此刻送来参汤,是关怀,亦是提醒。”君临渊眼中锐光一闪,“提醒朕,这朝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清查隐田,触动的不止是苏党余孽,还有那些盘根错节的门阀、勋贵,甚至……宗室。桂嬷嬷是母后最信任的人,她的话,有时便是母后的意思。”他走到御案前,手指拂过那份沉甸甸的诏书,“但此诏已下,断无收回之理。云倾,你怕吗?”
萧云倾走到他身边,目光清亮如星:“与陛下并肩,何惧之有?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她话锋一转,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与决绝,“朝堂风雨欲来,然臣妾心中,尚有一桩旧事,沉疴日久,已到了该彻底拔除的时候。臣妾恳请陛下,重启沈氏案!”
沈氏,她的生母。那个温柔娴静却死于非命的将军府原配夫人。这是萧云倾魂穿而来便背负的血债,亦是原主记忆中最深的痛楚。
君临渊握紧她的手:“朕答应过你,必为你生母讨回公道。准奏!明日早朝,朕便下旨,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重查沈氏被害一案!当年涉案人等,无论生死,皆需重新彻查!”
萧云倾眼中闪过一丝水光,随即被更深的坚定取代:“谢陛下!”
翌日,早朝。
当新任刑部尚书方正出列,朗声宣读皇帝重启沈氏案、三司会审的旨意时,朝堂上顿时掀起一阵压抑的骚动。一些老臣面色微变,尤其是一些曾与苏贵妃一党过往甚密者,眼神闪烁不定。
“陛下圣明!”御史中丞率先出列,声音洪亮,“沈氏夫人乃忠良之后,当年死因不明,疑点重重,实乃朝廷之憾。今重启此案,正可彰显陛下清明,告慰忠魂!”
“臣附议!”兵部尚书秦烈声如洪钟,他与萧震霆乃生死袍泽,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新近提拔的户部尚书沈清,更是激动地出列,声音哽咽:“臣,代沈氏满门,叩谢陛下天恩!臣妹冤沉海底多年,终有昭雪之日!”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
然而,也有保守的声音响起:“陛下,此案已过去多年,人证物证恐已湮灭。如今重启,耗费人力物力,且易引起朝局不稳,是否……”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正迟疑道。
君临渊端坐龙椅,冕旒垂下的玉珠遮挡了他深邃的眼眸,只听得他冰冷的声音响彻大殿:“沈氏乃一品诰命夫人,更是镇国大将军原配。其死不明,便是朝廷之耻!耗费?不稳?难道忠良之命,清名,竟抵不过些许耗费与所谓‘不稳’?此案,必须彻查!三司若有懈怠,或有人胆敢从中作梗,阻挠办案……”他顿了顿,目光如寒冰利刃扫过全场,“一律以同罪论处!”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朝堂瞬间鸦雀无声,无人再敢置喙。
三司衙门的效率在皇权高压下前所未有的迅疾。尘封多年的卷宗被重新调出,当年的仵作、稳婆、萧府旧仆,甚至一些已告老或被贬谪的苏贵妃宫中老人,都被一一寻访、传唤。
萧云倾并未直接插手审讯,但她通过青鸾掌控着暗凰卫收集的蛛丝马迹,并利用其过人的医术和洞察力,为三司提供了关键的分析方向。她深知,要撬开那些守口如瓶或心存侥幸之人的嘴,需要确凿的证据和强大的压力。
这日,大理寺卿亲自入宫禀报进展。他呈上一份厚厚的供词,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激动:“启禀陛下,娘娘,经过连日审讯,当年在苏贵妃宫中负责浆洗的一名老宫人王氏,在证据面前,心理防线崩溃,终于招供!”
萧云倾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君临渊沉声道:“讲!”
“据王氏供述,当年沈夫人入宫探望太后时,无意中在御花园假山后拾得一个匆忙遗落的荷包。荷包内,藏有一封密信残片!沈夫人认出那荷包针线乃苏贵妃贴身宫女红袖所有,又见密信内容涉及……涉及北疆布防与北狄往来,大惊失色。她本想将荷包交予太后,却被红袖尾随发现。红袖当即禀报了苏贵妃……”
大理寺卿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寒意:“苏贵妃得知密信被沈夫人拾获,恐其泄露,引来灭顶之灾,遂……遂起了杀心!她命红袖收买当时负责为沈夫人诊脉的太医,在沈夫人的安胎药中,加入了一种名为‘梦陀罗’的慢性奇毒!此毒无色无味,初期如同体虚嗜睡,久服则气血枯竭,最终……最终在生产时血崩而亡,神不知鬼不觉!”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萧云倾脑中炸开。虽然早有猜测,但当这血淋淋的真相以如此确凿的方式呈现在面前时,那刻骨的恨意与悲痛依旧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生母沈氏,那个在记忆中温柔模糊的影子,竟是因为撞破了通敌卖国的秘密,被如此阴毒地谋害!
君临渊的脸色也瞬间阴沉如铁,殿内温度骤降:“密信残片何在?那太医何在?红袖何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中凿出。
大理寺卿额角见汗:“回陛下,那密信残片,据王氏说,沈夫人似乎预感不测,曾托人秘密送出宫外,具体下落不明。下毒的太医在沈夫人去世后不久便‘意外’坠井身亡。至于红袖……在苏贵妃倒台前,已被苏家暗中处置,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