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何岁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更盛。
“那你弹劾谁?主事的员外郎?还是批钱的侍郎?亦或是,背后那位与工部尚书称兄道弟的国公爷?”
“你派钦差去,那账目早已被做得天衣无缝,你从何查起?你捉了官员,他们一口咬定是照章办事,你待如何?严刑审问?屈打成招,岂是御史所为?”
“更何况,在你查案期间,他们只需暗中派人,将那观星台的一根朽木换掉,再反咬你一口,说你诬告陷害,意图动摇朝堂,届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一连串的诘问,如疾风骤令,将杜茂问得瞠目结舌,额上冷汗瞬间便冒了出来。
他那套从书本上看来的“刚正不阿,严查到底”,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何岁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朕再问你。”
“你明知你的政敌,譬如,你身边那位钱侍郎,有贪赃枉法的把柄在你手里,但证据不足,无法一击致命。”
“你是选择打草惊蛇,让他有所防备,将证据销毁?还是选择,用些‘不合体统’的手段,设个局,逼他自己露出马脚,再将其人赃并获,连根拔起?”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官员,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天子这两个问题,已经不是在问杜茂了。
他是在问这满朝文武。
他是在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告诉所有人,他这个皇帝,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不是满口仁义道德,却于国事毫无裨益的清谈客!
他要的,是能为他解决问题,能为他把事情办成的,真正的,能吏!酷吏!
过了一会儿,那位被何岁拿来举例子的户部侍郎钱嵩出列,跪下磕头。
“陛下,臣没有哇!”
钱嵩涕泗横流,那样子看着可怜极了。
何岁摆摆手安抚钱嵩:
“打个比方,只是打个比方……怎么样,杜御史。你看,钱侍郎已经被你惊动,现在在御前自我剖白了……你,准备怎么办呢?”
“想不出来办法一击致命,那他可以向朕反坐你诬陷他咯!”
随着何岁话音落下,钱嵩也咬牙切齿,朝杜茂看了过去,显然入戏极深。
杜茂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颗被圣贤书浸泡得坚硬无比的心,在这一刻,被皇帝用最无情的现实,砸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何岁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轻轻往后一靠,重新倚在龙椅上,声音恢复了平淡。
“朕选的会元杜远,在他的考卷里,给朕的第一个问题,设计了七套环环相扣的查账方案。”
“朕选的第二名李飞,给朕的第二个问题,提供了三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却能保证一击必杀的狠辣手段。”
“现在,你告诉朕。”
何岁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每一个官员的脸,声音冰冷,却振聋发聩。
“朕,究竟是要一群满口‘体面’,却连家都管不好的废物。”
“还是要一群懂得用‘手段’,能为朕看好国库,守好江山的,真正的栋梁?!”
……
最终,也没人再次和何岁顶牛。
当然,毕竟这只是会试,殿试还有的是机会。
会试放榜,三百名新科贡士的名字,一夜之间传遍了上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成了这座庞大帝国都城里最耀眼的明星,是酒楼茶肆间最热门的谈资。
无数的宴请帖子如雪片般飞入他们的下榻之处,豪门贵胄争相结交,昔日里高不可攀的官宦门第,如今也对他们笑脸相迎。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便是权力的滋味,哪怕只是刚刚触摸到它的门槛,也足以令人沉醉。
而在这片喧嚣与追捧的背景音中,一个曾经更加耀眼的名字,正迅速被人遗忘。
城南,一处破败的客栈里。
萧炽光仍旧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只是那衣服的边角,已经沾染了些许难以察觉的污渍,如同他此刻蒙尘的心境。
他没有离京。
他那与生俱来的骄傲,让他无法接受第一百二十一名这个耻辱性的结果。
这几日,他奔走于各位名宿大儒的府邸之间,呈上自己那篇“旷世之作”,试图为自己正名,换来的却多是闭门羹与讳莫如深的叹息。
偶尔有几个好事者,当面赞他文采斐然,背后却笑他是个读傻了书,不懂人情世故的疯子。
他成了京城最新的笑柄,一个落魄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