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越是没有破绽,王峪便越是觉得可疑。
好似,这崔四娘在初次交锋便洞察了他的用意。
知道他善于抛出问题,引对方反驳、纠正,从而得到自己想知晓的消息内情。
因他是这样的人,所以对崔四娘的回答便格外敏锐。
旁人抛出的问题,认一半,否一半,让对方捉摸不透,有必要时还会以真假参半的话,引着对方往自己想要的方向想。
这是王峪的惯用伎俩。
若非王峪是头一次见崔四娘,他怕会以为崔四娘这是以他之道还施他身了。
王峪手指搭在桌案茶盏边缘,挑唇浅笑。
由此可见,这崔四娘的确非寻常俗物。
长公主选她做心腹,并非全无道理。
只是,这崔四娘身为商户,怎会对世家毫无一点敬畏之心?
随侍听王峪这么说,还以为是王峪自谦,便道:“哪有我们三郎看不透的人,三郎未免太谨慎了些。”
王峪未答。
他端起茶盏,垂眸瞧着映出他的五官和他头顶玉兰簪的清亮茶汤。
他晃动手中茶盏,想起他刚跨入这雅室时崔四娘的反应,眸色愈深,崔四娘似乎认得他头上这玉兰簪。
王峪的玉兰簪,是他及冠那年,先太子赠的。
这崔四娘即便是长公主心腹,即便知道此事,也不应见过这玉兰簪才是。
有古怪。
“派人盯紧了这崔四娘。”王峪手指点着茶盏边缘,“再派人去一趟芜城太清县,将这崔四娘自小到大事无巨细全都查清楚。”
“是。”随侍应声。
见随侍出去传令,王峪仰靠在矮椅靠背之上,细思崔四娘所说王氏祸事是什么?
如今对王氏来说最紧要的,就是九郎和十一郎两人,太原书院虐杀孩童的案子。
若此案当真证据确凿,那世人必会揣测王氏金玉其外,尤其是九郎……
他是王氏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位居大理寺少卿,若坐实背后品性如此令人发指,王家声誉必会一落千丈。
世家存世,在意名,更大于利。
王家没有人希望百年之后史书上,对王家的一笔,是王家子嗣淫虐戮童,天道当诛。
·
魏娘子跟在元扶妤身侧,将人送出琼玉楼,禀报刚才之事:“这举子自知此次殿试无望,便想赚些银钱回乡,收了博彩楼管事的好处前来闹事,武侯一到,他便都招了。”
半点没有读书人的风骨。
元扶妤点了点头:“来找你闹的那姑娘,解决了?”
魏娘子颔首:“廖姑娘一来,我便让人带去了后院,倒没闹出什么。但不论是那举子寻衅,还是廖姑娘来琼玉楼,皆是因我而起,我与姑娘保证,日后不会再有此类事情。”
元扶妤听到这话,转头同锦书道:“回崔府后,让管事把刚来琼玉楼与魏娘子传信的家仆调来,日后听魏娘子差遣,我瞧着他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手。”
后院相对隐秘,又有人把守。
魏娘子将那姑娘带去后院,这崔家家仆这短短时间,竟能打探到那姑娘是虔诚下属的妹妹,可见是个人才。
“人给你,便是你的人了,好好用。”元扶妤叮嘱。
魏娘子恍然,难怪元扶妤知晓廖姑娘兄长在金吾卫中,竟是前来传信的崔家家仆打探到的。
“谢姑娘。”魏娘子道谢。
上牛车前,元扶妤对锦书说:“东西给魏娘子。”
锦书应声,从怀里拿出一瓶药膏递给魏娘子:“这是宫中的秘药,对伤口恢复极好,且不留疤,对你的手伤有好处。”
魏娘子双手被裴渡所伤,可她还得招待琼玉楼的贵客,今日只能拆了包扎伤口的细棉布,戴上这露手指的手套。
魏娘子接过药膏:“多谢姑娘。”
目送元扶妤上了牛车,魏娘子才转身回琼玉楼。
车夫选了僻静巷道驾车,以免遇到贵人的车驾,需元扶妤频繁下车避让。
待牛车晃悠悠驶进亲仁坊,一直跟随在车厢旁的锦书眨眼便消失不见。
转入无人巷道,牛车缓缓停下。
不过片刻,锦书扭着一个玄鹰卫出现在牛车旁。
“姑娘,抓住了。”锦书对车厢内的元扶妤道。
牛车窗牖推开,元扶妤垂眸睨着被锦书按着单膝跪地的玄鹰卫,勾唇:“还以为跟着我的是王家的人,没想到竟是玄鹰卫。”
“王家跟随姑娘的人,瞧见玄鹰卫已经撤了。崔姑娘,是谢大人让我等暗中护卫崔姑娘的。”那玄鹰卫道,“谢大人有命,若崔姑娘顺利回亲仁坊崔宅,让在下同崔姑娘传信。”
说着玄鹰卫单手从胸前拿出一封信举过头顶。
锦书这才放开玄鹰卫,将书信拿过,正反瞧了瞧没什么异常,才递给元扶妤。
元扶妤垂眸拆开信封,里面纸笺只有一个地址,她问:“裴渡呢?”
“裴大人受了刑,在府上养伤。”玄鹰卫抬头看向元扶妤,“这段日子若何副掌司来不及替姑娘向谢大人传讯,崔姑娘可交由我办。”
元扶妤视线从纸笺上挪开,落在牛车外那玄鹰卫身上。
此人,她认识,名唤杨红忠。
杨红忠是裴渡身边,最早跟着裴渡的下属。
之前,她要将杨戬成和何义臣塞到玄鹰卫,还要了副掌司的位置,裴渡就是杨红忠给腾的地儿。
谢淮州应是怕她不信从未见过的杨红忠,才多此一举写了这封信。
“带路吧。”元扶妤道。
“是。”杨红忠应声,在前带路。
元扶妤挪开桌案上香炉盖子,将纸笺点燃,丢进香炉之中。
杨红忠带路,牛车七转八拐来到一处僻静院落。
元扶妤下了牛车,随杨红忠跨进这小院。
沿着庭院铺设的圆白鹅卵石道跨上游廊,走了过几道弯,便瞧见立在庭院鱼池旁喂鱼的谢淮州。
余光瞥见随杨红忠而来的元扶妤和锦书,谢淮州抬头瞧向元扶妤。
他从庭院走至廊庑下,随手将鱼食盒搁在廊下摆着茶具的小几上,在铜盆中净手。
杨红忠上前行礼:“大人,崔姑娘请过来了。”
“嗯。”谢淮州用帕子擦了擦手,转身看着含笑望向他的元扶妤,将帕子搭在铜盆边缘,“你们都下去吧。”
“是。”杨红忠领命,带人退下。
元扶妤对锦书点头,锦书也跟随退下。
谢淮州绕过桌案,在矮椅落座,给元扶妤取茶:“坐。”
“没想到谢大人在亲仁坊,竟还有这样一个小院子。”元扶妤没客气,在谢淮州对面坐下。
这院子是谢淮州当年入京参加武举时,谢家给置办的。
后来他放弃武举,进京来参加科举住的是租赁的民宅,元扶妤自然就不知谢淮州在京都还有这样一处小天地。
虽然宅子不大,却贵在精致,可谓是一步一景,很是用心了。
“见王家三郎都说了什么?”谢淮州将茶盏推至元扶妤面前。
“请王家帮余云燕官复原职,估摸着……很快王家便会来找谢大人谈条件了,谢大人可得开一个王家出不起的价码啊!”元扶妤端起茶盏,轻轻嗅了嗅未喝便放下了。
蒙顶茶,元扶妤最不喜的便是此茶。
“只与王家三郎说了这个?”谢淮州问。
“无非是怀疑玉槲楼和捧杀王家十三郎的事都是我做的,质问了一番,不过嘛……”元扶妤轻笑一声,“赏心悦之人有点小脾气,无伤大雅。”
见谢淮州不答,元扶妤问他:“今日王家三郎去见谢大人,都说了什么?”
“与同你说的差不多,再便是打探我与闲王的关系,顺道打听了你的消息。”谢淮州想起王峪今日的试探,“王峪活不了多久了,为了王氏他什么都能做的出来,你还是小心些。”
“知道了。”元扶妤颔首,拿过桌案上的笔和纸笺,写了几个名字,“即将殿试,这几个学子你可以留意一二,可别用错了人……”
谢淮州取过纸笺看着上面几个名字,皆是寒门出身,有一位谢淮州看过其文章,的确是见解独到。
“用错了人?”谢淮州将纸笺上的名字记住。
“风月场所搜集到的消息,都与世家有往来,我怕未提前与你知会,其中有你想用的人,闲王阻止,你反倒以为我故意与你作对。”元扶妤说完想起马少卿护送人证回京的事,“马少卿护送人证回京的事,卢家和崔家那边有动作了吗?”
谢淮州将纸笺叠起放在一旁:“玄鹰卫来报,卢家和崔家都派了人离京,崔家还好心提醒了我。”
“如此看来,世家之首之争,也是相当激烈啊。”元扶妤轻笑一声,谢淮州心中有数,她也就放心了,“谢大人还有事吗?若是没有其他事,我便先行告辞了。”
谢淮州攥住茶盏,元扶妤轻描淡写看向他的视线,与往那种势在必得的笃定,大有不同。
“二十六琼玉楼之事,我未曾明确拒你,却未能前往,是我的不是。”谢淮州诚心致歉,并未为自己辩解,“崔姑娘……”
不等谢淮州说完,元扶妤利落打断了他的话。
“这么说,上月二十六那日,若非谢家老太太病重,你是会去的。”元扶妤仰靠在矮椅靠背上,目不转睛望着谢淮州,“你知道我对你有贪欲,约你去琼玉楼是对你图谋不轨,但你还是想去?”
谢淮州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动作从容点头。
“还是在我身上找长公主的影子,是吧谢大人。”元扶妤轻笑一声自顾自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茶釜,“只将我当做影子,却拿蒙顶茶来试我?”
“崔姑娘误会,我未有试探之意。殿下不喜蒙顶茶,可我却十分喜欢。”谢淮州转动茶盏,“不过是因殿下不喜,便不在殿下面前用罢了。”
“原来如此。”元扶妤做出一副恍然的模样,眼底笑意不减,望着谢淮州的目光沉静,“谢大人,走前给你一个忠告,背叛第一任主人的狗,是一定不会忠诚第二任、第三任主人的,利用过之后死亡才是他最好的归宿,否则……你不知道他下次背叛你时,会不会给你带来致命一击。”
这次裴渡敢阳奉阴违,下次谁知道能做出什么来。
知道元扶妤说的是裴渡,谢淮州开口:“裴渡他没有背主,他一直都是长公主的人。”
元扶妤嗤笑。
“如果他当真背叛了长公主,我不会留他活口。”谢淮州认真道。
“那长公主被杀那夜,从来不离长公主的裴渡,去了哪儿?”元扶妤追问,“裴渡若忠,该死在长公主前面。”
谢淮州抿着唇。
半晌,元扶妤捋袖起身:“谢大人无其他事,那便告辞了。”
见元扶妤要走,谢淮州攥着茶盏开口:“崔姑娘。”
“谢大人还有吩咐?”
“我希望,二十六之事,不会影响你我合作。”
“自是不会,男女之事,我向来拿得起也放得下,更何况没了生辰礼的是谢大人,又不是我。”元扶妤含笑睨视靠坐在矮椅上的谢淮州,“怎么,谢大人瞧着……有点遗憾啊?”
“有点。”谢淮州仰头看着她。
迎着谢淮州的目光,元扶妤轻笑:“谢大人总不好白白在我身上寻长公主的影子,我向谢大人替杜宝荣讨个千牛卫大将军的位置,如何?”
“陛下开口,我自是会照办。”谢淮州说。
“谢大人需要几日?”元扶妤追问。
“半月之内。”
“好。”元扶妤颔首,她深深看了谢淮州一眼便沿廊庑朝外走去。
谢淮州坐在檐下,看着元扶妤并未饮用的茶汤,转眸瞧向元扶妤的背影。
拿得起也放得下……
元扶妤走的干脆利落,并未如之前那般,言行之间皆是对他的贪念。
是要放下吗?
第二日一早,元扶妤刚坐在桌案前用朝食,就听锦书来报,说王家在今日城门一开,便将王十三郎送出城了。
将王十三郎送出京都,应当是王三郎的意思。
如今,不论王家内里吃了多少亏,明面上王十三郎也算博了一个好名声。
这个时候把人送出京,避免王十三郎在京都之中再生事端,似乎是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