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属大院的夜晚并不寂静,时常有车辆进出的声音和远处军营隐约的号声。
吴恩栗哄睡了小儿子启明,又去看了看女儿姝宁和长子启华的房间,这才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没有立刻睡下,而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依然清秀却已爬上细微眼角纹的脸庞。
丈夫的信就放在手边,那寥寥数语,她已能背诵。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她早已习惯了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
她从不过问军政大事,邓贤也从不与她谈及这些,这是两人之间无声的默契。
她只是尽力打理好这个家,教育好孩子,让他无后顾之忧。
她想起白天周敏那些半开玩笑的话,心中并非毫无波澜。
邓贤如今地位尊崇,手握重权,又正值盛年,外面不知有多少人想着攀附,送上美女佳人只怕也是常事。
她信任邓贤的品性和定力,但世事难料…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这点忧思压回心底。
她能做的,只有守好这个家。
与此同时,王秀芹却没那么好的耐性。
她在四处打听下,果真打听到了丈夫吴刚的下落——他根本没回崖州城,而是直接扎进了位于鹿城附近的第一重炮试验场。当晚,她二话不说,让勤务兵开车,风风火火地就直奔试验场而去。
试验场内,灯火通明。
一门新装配的150mm重型榴弹炮正在进行射程和精度测试。
吴刚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正和几个德意志国顾问以及华国工程师围着刚刚射击完的数据记录表争论着什么,情绪激动,唾沫横飞。
“不行!这散布还是太大!肯定是驻退机复进不稳!必须调整!”
“吴旅长,根据数据看,更可能是炮身热胀冷缩导致的微小形变…”
“我不管什么原因!老子要的是指哪打哪!达不到设计指标,就是不行!今晚谁都不准睡,给我找出问题来!”
就在这时,一个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旅座!旅座!夫人…夫人来了!”
吴刚听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王秀芹板着脸,大步流星地穿过场地,直接冲到他面前,二话不说,揪住他的耳朵就往外拽!
“哎哟!疼疼疼!秀芹你干什么!撒手!我这正忙着呢!”
吴刚在猝不及防中被楸住耳朵,是又羞又急,在场的技术人员和士兵们都憋着笑,不敢直视。
“忙?忙着跟你的铁炮过日子是吧?家都不要了?回来三天,连个口信都不捎!走!跟我回家!”
王秀芹才不管那么多,手上用力。
“胡闹!这是军事重地!正做关键测试呢!快撒手!”
吴刚压低声音,还想着试图维持他旅长的威严。
“我就不撒!什么测试比我儿子重要?卫国天天念叨他爹,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们娘俩?”
两人一个揪,一个挣,场面一时极为尴尬。
最后还是那位德意志国顾问看不下去了,用生硬的中文打圆场:“吴旅长,夫人,不要激动。数据…可以明天再分析。家庭,很重要。”
吴刚此刻老脸通红,看着怒气冲冲的妻子和周围下属们忍俊不禁的表情,终于泄了气,无奈地挥挥手:“散了散了!今晚就到这!明天一早继续!”
然后就这样被王秀芹一路揪着耳朵,在众人的目送中,狼狈不堪地拉上了车。
这一幕很快成了军属大院和炮兵部队里经久不衰的笑谈。
但也让许多同样沉迷于工作的将领们心生警惕,下次回家,好歹得先露个面报个到。
几天后,陈念和从羊州述职返回崖州。
晚饭后,他与夫人林月娥在书房说话。林月娥将大院里的闲谈,特别是周敏对吴恩栗说的那些不得体的话,委婉地告诉了丈夫。
陈念和闻言,眉头紧锁:“这个晨武家的,嘴巴真是没个把门的!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传到大帅耳朵里,像什么样子!”
林月娥叹道:“我也训斥过她了,只是…恩栗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想必也是不好受的,大帅常年在外,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着实不易。你们男人啊,心里就只有你们的大事…”
陈念和听后沉默了一下,为邓贤解释道:“大帅的担子,比我们任何人都重。他的心思,确实全在事业上,至于其他…我相信大帅的为人。这些话,以后不要再传了。你得多安抚一下恩栗,大院里的风气,也要管一管,不要让下面的人乱嚼舌根。”
“我知道。”
林月娥点头,面露忧愁和感叹的说道:“只是…念和,我有时也想,咱们这么拼死拼活,打下了这片基业,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连家都顾不好,孩子都见不着爹,这江山打下来,又有什么意味?”
陈念和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为了什么?为了将来我们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能在一个不用担惊受怕、不用受人欺侮的国度里长大。
为了他们将来,不必像我们这代人一样,只能拿起枪去搏命,也能有机会去读书、去搞科学、去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们现在不顾家,就是为了让千万个家,将来能团圆安稳。”
他转过身,握住妻子的手:“月娥!委屈你了,等局面再稳定些,我一定多抽时间陪陪你和孩子们。”
林月娥靠在他肩上,不再说话。
他们这些高级将领的夫人,比起普通军官家属,承受得更多,也理解得更深。
她们的男人是撑起这片天的柱石,而她们,则是柱石下最沉稳的基石。
遥远的羊州,邓贤自然不知道大院里发生的这些琐事和夫人们的忧思。
他正全身心投入到一场更加宏大的棋局之中。叶怀瑾已经动身前往港岛,将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执行那项资助小胡子的绝密任务。
而邓贤自己,则开始审阅马寅初等人提交的复兴五年计划第二轮细化方案。
草案厚厚一摞,涉及钢铁、煤炭、电力、铁路、机械、化工、军工等各个领域的详细指标、投资估算、技术路径和资源调配方案。
邓贤看得极其仔细,不时用红笔批注。
“椹川钢铁二期目标产量偏低,按现有进度和技术消化能力,可以再提高百分之十五。”
“赣南电网建设滞后,必须与铁路建设同步,甚至超前!”
“龙渊的青霉素扩产速度还是太慢,资金和资源优先保障!这是战略物资!”
“人才培养指标,尤其是中级技术工人和工程师的数量,必须翻倍!告诉龙渊大学和各技校,放开手脚招人!”
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高速处理着海量的信息,做出一个个将深远影响华南命运的决定。
家庭、温情、闲暇…这些普通人触手可及的幸福,对他而言,已是遥远而奢侈的事物。
他的世界,早已被宏大的蓝图、冰冷的钢铁、复杂的算计和无处不在的危机感所填满。
夜色中的羊州城,灯火稀疏。
而绥靖公署的那盏灯,常常亮至黎明。一个孤独而强大的灵魂,正以其超越时代的视野和钢铁般的意志,拖动着一个古老而积弱的国度,在荆棘密布的道路上,艰难地迈向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