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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

一场只有三个人的家宴。

皇帝刘彻,皇后卫子夫,太子刘据。

刘彻执起酒壶。

他的手在抖。

那只曾挽起千钧强弓的手,此刻竟连一个小小的酒壶都握不稳。

温酒注入白玉酒杯,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在这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

刘据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象牙箸。

他不敢呼吸。

他感觉殿内的寂静比雷鸣更可怕,随时会将他撕碎。

“子夫。”

刘彻的声音沙哑干涩。

他没有看酒杯,目光死死锁住卫子夫,带着灼人的审视。

“你告诉朕。”

“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同床共枕的皇后,变成了棋盘对面的执棋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大汉天子,沦为了她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刘据的身子猛地一颤。

父皇的每个字,都淬着足以毁天灭地的怒火。

然而,卫子夫的反应,平静得可怕。

她抬起眼。

那双曾柔情似水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平静地迎上那片燃烧的风暴。

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端起那杯刘彻亲手斟满的酒。

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动作像在抚摸一件冰冷的兵器。

“陛下。”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瞬间刺入父子二人的耳膜。

“在回答您之前,臣妾也想问您。”

卫子夫顿了顿。

“是从何时起,您开始需要用一个公主的婚事,来平衡您的朝堂?”

刘彻的瞳孔,骤然一缩。

卫子夫没有停。

“是从何时起,您需要用一个废妃的鬼魂,来测试臣子与后妃的忠心?”

刘彻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握着酒壶的手背,青筋暴起。

“又是从何时起,您需要一个酷吏的性命,来当您推行新政失败的遮羞布?”

一句,比一句更尖锐!

一句,比一句更诛心!

她的话里没有火气,却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他引以为傲的帝王心术,那些藏在皇权之下的猜忌、制衡与不安,一层层剥开,血淋淋地暴露在烛光下。

“陛下。”

卫子夫放下酒盏。

“叮!”

清脆的响声,如同棋子落盘,一锤定音。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着刘彻已经灰败的脸色。

“您更想知道的,或许不是臣妾从何时开始。”

“而是……”

“是从何时起,卫氏的荣耀,不再是陛下的荣耀,反而成了陛下的心腹大患?”

“是从何时起,这大汉的天下,在您眼中,不再是刘氏与卫氏共有,而变成了您需要时时提防,处处打压的……”

“‘外戚’?”

最后两个字落下。

刘彻浑身剧震。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震怒、难堪、不可置信……最终,所有表情都碎裂,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颓然。

他想反驳,想咆哮,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因为,她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

都是他从不与人言说,深埋于心底的……帝王权术。

他以为自己是棋手。

原来,对方早已看穿了他所有的棋路。

太子刘据呆呆地看着。

他看着父皇那张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显露过败绩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又看看自己的母后。

她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背脊挺直,周身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寒意。

这一刻,刘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权力的真正面目。

不是金戈铁马,不是封赏贬斥。

而是这温情脉脉的家宴伪装下,字字句句,都藏着见血封喉的刀锋。

良久,刘彻松开了紧握的酒壶,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他拿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冰冷的酒,仰头灌下。

那动作,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吞下了所有的不甘、愤怒,和一种他绝不愿承认的……无力。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向后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甚至没有再看卫子夫一眼。

他只是将手,重重地按在太子刘据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刘据的骨头都在作痛。

“太子。”

刘彻的声音,强行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却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疲惫。

“随朕去温习功课。”

这是他单方面结束对峙的方式。

也是一场仓皇的败退。

在这场问心之局里,他输得一败涂地。

刘据立刻起身,低着头,恭敬地跟在父皇身后。

转身的瞬间,他忍不住回头。

母后依旧坐在那里,姿态端凝,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看着父皇有些踉跄的背影,刘据的心,沉了下去。

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

卫子夫拿起那杯自己始终未动的酒。

她看着酒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然后,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像一团火在燃烧。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

“从我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开始。”

“君恩如流水,唯有权力,才是永不干涸的基石。”

话音未落。

殿门外,郭舍人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悄然跪倒在地。

他躬着身,头几乎埋进地里,声音压得极低。

“皇后殿下。”

卫子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用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

“说。”

“赵禹大人派人来报……”

郭舍人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颤。

“丞相李蔡……在狱中,拒不开口,一个字都不说。”

殿内一片死寂。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许久,卫子夫的指尖停下。

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告诉赵禹。”

“既然丞相大人想当个硬骨头。”

“那就让他全家老小,都去陪他一起……硬气硬气。”

郭舍人身体剧烈一颤,猛地抬头,满脸惊恐。

但他对上的,是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眸,深不见底。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冷汗浸透了后背。

“……诺。”

他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椒房殿内,重归寂静。

卫子夫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锋芒,重新敛入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