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祁连山脉的腹地深处,大地仿佛被某种远古巨兽掏空了内脏。这座代号“燧皇”的基地,就盘踞在冻土与岩石构成的绝对黑暗里。
空气是凝滞的,带着浓重的机油、冰冷的金属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臭氧被电离后的微甜腥气。
巨大的换气扇在头顶高远处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嗡鸣,像濒死巨兽残喘的喉咙。惨白的、不带一丝暖意的灯光,从镶嵌在粗糙水泥顶棚的防爆灯罩里倾泻而下,勉强撕裂厚重的幽暗,却让一切暴露在它底下的物体都失去了柔和轮廓,只剩下坚硬、锐利、冰冷的线条和深不见底的阴影。
这里没有昼夜,只有永无尽头的、被严格计算的“工时”刻度,在巨大的仪表盘和工程师们布满血丝的眼球上跳动。
在这片人工开凿出的巨大地窟核心,矗立着一个无法用常规美学评判的金属造物。它像个被强行拼凑起来的、臃肿而沉默的巨婴——“邱小姐”,人们私下里这样称呼它。它外壳粗糙,布满焊接的疤痕和粗大的管线接口,反射着冷硬的、毫无生命感的光泽。
此刻,一群身着洗得发白、同样毫无线条美感的深蓝色工装的技术人员,正围着它,如同蚂蚁围绕一块巨大的、散发着致命辐射的方糖。
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精准和缓慢,每一次工具的递送,每一次螺栓的旋紧,每一次仪表读数的核对,都在巨大的空间里被空旷放大成单调的、令人窒息的回响。
汗水沿着他们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瞬间消失,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空气里弥漫的不是劳作的热气,而是一种沉重的、混合了金属寒气和极致精神压力形成的粘稠物质。
唐启无声地出现在观察廊道的厚重防弹玻璃后面。他身上笔挺的、象征最高权力的藏青色制服,与这污浊、冰冷、充斥着工业蛮力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的视线穿透玻璃,落在那个“丑陋的胖子”身上,也落在那群围拢着它的、渺小而专注的身影上。那些身影中,有人手指皲裂渗着血丝,有人鬓角过早染霜,有人后背的工装被汗水反复浸透又阴干,留下一圈圈深色的盐渍。
他们身后巨大的、粗糙的水泥墙壁上,用鲜红得刺目的油漆刷着标语,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和硝烟的气息:“隐姓埋名,为国铸剑!”、“献了青春献终身!”字迹粗粝,如同刻在岩石上的誓言。
总工程师钱雪森从核心区侧门快步走出,脱下厚重的防护服,露出里面同样浸透汗水的衬衣。他快步登上阶梯,来到唐启所在的廊道。
这位年轻的工程统帅脸上是难以掩饰的亢奋和极致的疲惫,眼袋深重,嘴唇干裂,但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地下暗河冲刷了亿万年的黑曜石,此刻终于反射到了第一缕阳光。
“首脑!”钱雪森的声音带着一种高强度工作后特有的、强行压抑却依旧微微发颤的沙哑,是西北口音特有的那种干硬质地,“临界点……我们过了!武器级浓缩铀的量,够了!纯度完全达标,‘邱小姐’的结构设计,从计算到模型,再到实体的应力测试…全通了!现在就差最后的总装、调试和载具适配!它…它随时可以活过来!”
他激动地搓着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按照您的理论,我们在提纯效率和爆轰透镜设计上实现了关键突破…美国人那边,曼哈顿计划,我们的人估算过,按他们现在的进度,我们至少抢出了一年!一年啊,首脑!”
钱雪森的目光投向玻璃外那幽幽的蓝光源头——不远处巨大反应堆的深水池。那光不是明亮的,而是粘稠的、深邃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幽蓝,它无声地吞噬着周围的光线,只在池水表面投下变幻莫测的、幽灵般的波纹,映照在唐启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模糊不清,只有眼底深处一点冰冷的锐利,如同开刃的刀锋。
“一年…”唐启的声音很低,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金属的共振感,像是在这巨大地窟里回荡的另一种回音。他依旧凝视着那危险的幽蓝。
“这一年,是多少同志…用命堆出来的?” 他目光扫过下方那些佝偻却坚挺的脊背,“它太‘丑’了,钱工。丑得像人性最深的恶念凝结成的实体。我希望它,”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极清晰,仿佛要凿进这地下的岩石里,“永远,永远不要有被点燃的那一天。它的存在,应该像这昆仑山顶万年不化的冰川,像这祁连山下深埋的矿脉,无声无息,却要让所有觊觎这片土地的敌人,从骨缝里感到刺入骨髓的寒冷和恐惧。让他们知道,一旦越过那条线,头顶悬着的,将是彻底焚毁的雷霆。”
“可是首脑,”钱雪森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的纯粹与不解,“有地方…有地方不是就该狠狠地…”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唐启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冰冷得没有任何弧度的动作。
“有一个地方,我巴不得用这玩意给它‘洗地’,一遍不够,十遍!洗得它从地球上彻底消失,洗得连一粒带血的沙子都不剩下!”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早已验算过千百遍的公式,但其中蕴含的刻骨恨意,让钱雪森这个见惯了数据和图纸的人,都感到一阵心悸的寒意,仿佛那幽蓝的池水瞬间冻结了他的骨髓。
唐启的目光终于从反应堆的蓝光上移开,转向钱雪森,那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但现在,我们有了更重要的牌。”
他微微颔首,“传我的命令,让中调局徐长三局长,立刻放下手头一切事务,跑步来见我!我要他十分钟内,出现在这里。” 语气不容置疑,是最高权力中枢直接下达的指令。
钱雪森心头一凛,立刻挺直腰板:“是!首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