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那懒散的光,刚刚撩开东京湾上空那层薄薄的灰雾。海鸥的啼鸣,带着股咸腥气的尖锐,划破了港口清晨那份黏糊糊的宁静。
浅野面包房那扇糊了层油垢的木门被“哐啷”一声推开,带出的热气和焦黄面包的甜腻香气,一下子撞在排队等候的工人们脸上。
松本那小子,顶着一张没睡醒的脸,眼皮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胡乱把几枚沾着汗渍的硬币拍在油腻的木柜台上:“老规矩,两个黑麦的,快点啊,火车可不等人!”
“催命啊,催命!”柜台后面头发花白的老头没好气地嘟囔着,手上动作却麻利得很,“赶着去造炮弹壳子?晚了正好,给帝国省点铁!”这话引来排队人群里几声含混的低笑,像是沉在浑浊泥水里的气泡,冒了一下就没了,没人真当回事。
松本胡乱把面包塞进破旧的帆布包里,那包被撑得鼓鼓囊囊,像随时要裂开,他缩着脖子,汇入了码头那灰蓝色工装汇成的、打着哈欠的河流里,向着远处那片巨大的、笼罩在薄雾中、如钢铁森林般竖着高耸吊臂的厂区涌去。
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煤烟味、海水的咸腥,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从更深处飘来的、金属被切割打磨时的刺鼻气味。
离港口稍远些,街道稍微显得干净些,但也只是稍微。墙上那些“一亿玉碎”、“圣战必胜”的标语,刷了一层又一层,红的白的,层层叠叠,新浆糊盖不住旧纸边翘起的角,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
穿着黑色制服、浆洗得笔挺的学生娃,背着沉甸甸的、几乎要把他们单薄脊背压弯的书包,排着不算整齐的队列,木屐敲打着石板路,发出空洞的“咔哒”声,朝着帝国大学的方向走去。
领头的那个孩子,瘦得像根竹竿,眼神却直勾勾地望着天边,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近乎愚蠢的狂热,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课本里那些“为天皇陛下而死是至高荣誉”的句子。
旁边的瘦猴捅了他一下:“喂,山本,昨晚那锅杂烩汤里可没几粒米,清得能照见你那张马脸!今天中午你那咸萝卜,分我半块行不?”
就在这市井的嘈杂底下,在那片巨大的、被严密铁丝网围起来的帝国海军基地深处,一栋挂着“作战部”牌子的灰色水泥楼房里,空气却像是凝固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长条会议桌边坐着的那些男人,肩章上的金星银星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烁,一张张脸绷得像刷了层浆糊的硬纸壳,眼神浑浊,眼袋垂得几乎要掉到腮帮子上。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像一座座微缩的坟丘,浑浊的烟气在头顶盘旋,熏得天花板都发了黄。
“八嘎!”一个剃着光头、脖子粗得几乎看不见下巴的海军大佐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盖叮当作响。他面前摊着一张海图,上面用红蓝铅笔划得乱七八糟,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红叉几乎覆盖了整个中途岛的位置。
“耻辱!奇耻大辱!”他脸上的横肉都在跳,唾沫星子喷到对面军官的脸上,“联合舰队的精华,帝国的柱石!竟然……竟然就沉在了那片荒凉的礁石边上?那些该死的米国佬,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的飞机……从哪冒出来的?情报课的人呢?都该切腹谢罪!”
坐在他对面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大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灯光:“铃木君,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损失已成定局。当务之急,是研判米军下一步可能的行动方向。”
他用铅笔尖轻轻点着海图上靠近本土的几个点——吴港、横须贺、佐世保,“龙国人的报复心极强,他们吃了珍珠港的亏,必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众人疲惫而紧张的脸,声音压得更低,“会寻求在我们本土制造更大的震撼。尤其是我们的工业核心,海军造船能力……”
“本土?!”那个叫铃木的光头大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可笑的恐慌,“你是说他们的轰炸机,能飞到帝国的心脏?飞到天皇陛下御座所在的神圣之地?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们的防空体系固若金汤!高射炮!战斗机!层层屏障!那些粗鄙的米国佬,他们那些笨重的飞行堡垒,根本不可能突破!”
他几乎是咆哮着,额头青筋暴起,挥舞着拳头,仿佛这样就能把想象中敌人的轰炸机从空中砸下来。金丝眼镜大佐没再说话,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看着海图上东京湾那一片刺眼的空白区域,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片空白上敲了敲,眉头锁得更紧。
外面走廊上,急促的皮靴声“咔哒咔哒”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就在这地面之上的喧嚣、麻木、愤怒和隐忧交织的混沌背景里,在那阳光刚刚开始变得明亮起来的高空,云层之上,一个冰冷、沉默、带着绝对意志的阴影,正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划破稀薄的空气,向着这片浑然不知大限将至的土地,悄然逼近。
三架体型庞大、线条冷硬的“鲲鹏-改”战略轰炸机,如同三柄出鞘的黑色巨剑,撕开万米高空稀薄寒冷的空气,发出低沉而持续的、令人心悸的嗡鸣。它们巨大的四台引擎喷吐着淡蓝色的尾焰,在蔚蓝的天幕上拖出三条长长的、笔直的航迹云,如同天神用巨笔在纯净的蓝缎上划下的冷酷刻痕。
在它们更高的上方,六个银灰色的、更加矫健敏捷的影子如同守护神鹰,以“鲲鹏”为中心,在高空澄澈得近乎虚幻的蓝色背景中,不断变换着严密的护卫阵型。那是“云雀”远程护航战斗机,它们机翼下悬挂的副油箱,像两枚巨大的银色泪滴,是这场跨越海天的死亡奔袭的里程标记。
“鲲鹏一号”的机腹弹舱,此刻大敞着,如同深渊巨口。在那幽深的、布满管线支架的狭小空间里,悬吊着一个模样极其怪异的物体。它有着粗笨的圆柱形身躯,表面漆成哑光的黑色,反射着弹舱内昏暗的红色灯光,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冰冷和邪异。
弹体尾部焊接着一圈短小的鳍状稳定翼,像僵死的昆虫腿。在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却用醒目的白色油漆,笨拙地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带着点戏谑意味的简笔女人头像,旁边还写着三个同样歪歪扭扭的汉字——“邱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