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小姐这代号与它那狰狞可怖的庞大身躯和所蕴含的灭世之力,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诞对比。炸弹尾部复杂的引信装置上,几盏微小的指示灯在幽暗中固执地闪烁着冰冷的绿光,如同恶魔沉睡时微微睁开的眼睛。
机长陈大河,一个脸膛黝黑、轮廓硬朗得像太行山石的中年汉子,此刻稳稳地握着驾驶盘。他那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视野里那片越来越清晰、如同巨大灰色疮疤般摊开在大地上的城市轮廓——东京。
他戴着皮质飞行帽和风镜,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下颚咬得死紧,腮帮子上的肌肉微微隆起。机舱里充斥着引擎持续不懈的沉重轰鸣、气流掠过机体缝隙发出的尖锐嘶鸣、还有电台里偶尔传来的、带着滋滋电流杂音的简短呼号。
这噪音构成了一个令人神经紧绷的声场,但更深的寂静却源自于机舱内每一个人的心底。
“航向修正完毕,目标锁定。”领航员的声音在内部通话器里响起,干涩、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宣读一份枯燥的货运清单,而不是在宣告一座拥有数百万生灵的巨型都市的终结坐标。
他的手指悬在操作面板某个猩红色的按钮上方,微微颤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按钮被一个透明的防误触塑料盖保护着,像一个等待被唤醒的禁忌封印。
机舱里另外几个机组人员——投弹手、通讯员、机械师、尾炮手——都沉默着,如同凝固的雕塑。有人下意识地反复检查着面前早已确认无误的仪表盘,手指机械地拨动着旋钮;有人则透过小小的圆形舷窗,死死盯着下方那片在晨光中逐渐苏醒的城市,看着那些如蛛网般细密的街道,火柴盒般的房屋,蚂蚁般移动的微小车辆和行人。
他们的眼神极其复杂,沉重的铅块混杂着一种近乎悲凉的决然。下方那些移动的小点,代表着无数鲜活的生命——有像松本那样为生计奔波的工人,有像山本那样被狂热洗脑的学生,有海军部会议桌边那些争吵的面孔,甚至还有懵懂无知的孩童。
然而,此刻这些生命,连同他们所有的爱恨情仇、卑微的梦想和日常的悲欢,都将被这舱下悬吊的“邱小姐”抹去。一个年轻的机械师猛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金属座椅边缘,指甲盖在巨大的压力下泛出不正常的青白色,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这细微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引擎巨大的轰鸣里,却沉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说话。沉默,如同冰冷的铅水,在机舱内凝固、蔓延。只有仪表盘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像死神冰冷的心跳,无情地倒数着。
陈大河那被风镜遮住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那片在晨曦中铺陈开来的巨大城市棋盘。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要把机舱里所有混杂着机油味、汗味和无形压力的沉重空气都吸进肺腑深处。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个字,低沉、嘶哑、短促,却像一柄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投!”
那个字像一道冷酷的闸门命令,领航员悬在红色按钮上方的手指,在极短的瞬间凝滞后,猛地向下按去!力量之大,几乎要戳破那层薄薄的塑料防护盖。
同时,他另一只手猛地扳开旁边一个粗大的金属手柄——那是最后的机械保险栓。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金属撞击声从机腹深处传来,像是巨兽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叹息。紧接着,整个庞大的“鲲鹏”轰炸机猛地向上一抬!仿佛瞬间卸下了万钧重担。
那枚代号“邱小姐”的、粗笨而邪异的黑色圆柱体,挣脱了悬吊的束缚,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朝着下方那片尚在晨雾中沉睡的灰色城市,一头栽落下去。
投弹手几乎是出于本能,在巨大的震动中,身体前倾,将眼睛死死贴在那个巨大光学瞄准器的橡胶眼罩上。复杂的十字线,清晰地套住了视野中心那片密集的、如同灰色血管般纠缠的港口区域。他屏住呼吸,手指痉挛般地攥紧,看着瞄准镜里那个代表炸弹下落轨迹的光点,如同被磁石吸引,稳稳地朝着预设的死亡坐标飞速移动、重合……
就在这一刻,1942年10月那个清晨,东京港区成千上万人的命运,被压缩成了瞄准镜里一个冰冷的光点,在无声中走向注定的湮灭。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又仿佛被压缩到了极致。
下方巨大的城市,依旧沉浸在那份无知的、晨光初醒的慵懒与喧闹之中。松本正挤在叮当作响的电车里,眼皮沉重地打着架,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两个黑面包的帆布包,盘算着中午能不能用半块咸萝卜跟工友换一小口米糠团子。浅野面包房的老头,正踮着脚,费力地把一筐刚出炉、散发着焦香的黑麦面包搬到门外的木头架子上,嘴里还习惯性地骂骂咧咧,抱怨着面粉又掺了锯末。帝国海军作战部那间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金丝眼镜大佐终于站起身,指着海图上东京湾的位置,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虑:“铃木君!我们必须正视!这里!帝国的心脏!龙国人……”
然而,他那句“龙国人的轰炸机可能……”后面的话语,永远地卡在了喉咙里。
天空,毫无征兆地,被彻底撕裂了。
不是爆炸,不是闪电。是诞生。一个全新的、炽烈的、无法形容的恐怖太阳,在距离地面数百米的低空,骤然诞生!
它的亮度超越了人类视觉的极限。那一瞬间,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轮廓,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能刺穿一切阴影与物质的强光。它比正午的烈日还要耀眼千万倍,像一个突然从地狱深处跳出来的、愤怒的独眼巨神,用它的目光扫视人间。整个东京湾,连同更广阔的天空和大地,被这死亡之光无情地照亮,纤毫毕现,如同被置于宇宙熔炉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