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流像是冰冷的巨兽,从北方的群山卷地扑下,利爪死死扼住了赵国的心脏——邯郸。城头垛口新积的雪,染了层污褐,那是兵士们泼洒滚油、沸水拒敌留下的印记。北风在空旷的城头和死寂的街巷之间穿行,呜咽般呼号,夹杂着偶尔从城外随风飘来的钝响——那是魏军的巨大投石机械“霹雳车”沉重夯击夯土的沉闷之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宫苑太液池的水面早已封冻,如一块失却光泽的墨玉。赵肃侯由两名内侍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池边的残雪上,咳嗽撕心裂肺,每一步都踉跄沉重,几乎要将虚弱的身躯扯碎。他抬起头,目光艰难地穿过冻云低垂的灰色天幕,望向南面那被高耸宫墙无情切割的天空。浑浊的眼中,一丝不甘与期盼在无力中挣扎燃烧。
“魏罃……”他喘着粗气,声音破碎喑哑,唤着魏惠王的姓名,那是刻骨的仇敌,“欺寡人太甚!”
就在半年之前不久,肃侯的病势还曾有过回光返照般一丝轻松。那时,魏国刚刚用其凌厉的锋锐压服了楚国,兵威震动着泗上一众诸侯,正全神贯注经营着其精心构建的“逢泽之会”朝天子体系。他便是看准了这个缝隙——魏国无暇他顾的瞬间。卫人本是墙头草,此时悄然依附了魏国。这无疑像枚烧红的火炭投入赵国君臣眼中。机会!在相国进言之后,他几乎未经多少踌躇便批准了闪电般的攻卫之策。赵军铁骑挟着凛冽的雪尘,如饿狼扑食般直扑卫国边鄙小邑,漆邑、富丘,轻易地被纳入了赵国的版图。
此举本是为了试探魏国西向时的底线,同时也是在它那精心布置、睥睨诸侯的棋局边上,撬开了一个细微却令人不安的裂口。
那时他立于邯郸城楼高处,迎风振臂大笑,志得意满。凛冽的北风卷着初春融雪的湿寒扑在脸上,仿佛也带上了一层滚烫的骄纵。
仅仅不过数月。魏国这条被贸然挑衅惊醒的暴龙,其暴烈的回应速度远超邯郸宫苑内任何一人的预料。
那位据说在魏国大梁新宫中以“王”自称的魏罃,根本未曾耗费丝毫口舌在遣使诘问、威吓的环节上。大梁的指令在第一时间便直接化作了雷霆万钧的行动。那位曾于河西以悍勇威震秦军的庞涓,被委以主帅。魏国那令人战栗的“武卒”,这支以重甲闻名、由彪悍河西汉子组成的精锐之师,在初雪尚未来得及消尽草尖的早冬时节,便如同一股裹挟着钢铁和死亡气息的黑色洪流,裹挟着令人胆寒的威压,在极短的时间里碾过平原,悍然出现在了邯郸的城墙之下。
那支曾使他扬眉的入卫骑兵被紧急召回,在回援国都的半路上,却撞上了庞涓预先布下的致命伏网。精锐的马队被魏国步武卒方阵死死咬住,层层围困切割。
溃败。一场干净利落得令人绝望的溃败。
随后,邯郸便在魏军的铁壁合围中发出了绝望而沉重的窒息声。肃侯那份灼烫的雄心,连同他那时有时无的健康,被这兜头浇下的冰水一同击得粉碎,迅速冷却、发硬。骄傲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摔得粉身碎骨,此刻只剩下寒风抽打脸颊的刺骨凉意,和心肺间如同燃烧般滚烫撕扯的痛苦喘息。
寒意和咳嗽的撕扯越发凶险猛烈,几乎要将胸腔生生撕裂。肃侯猛地弯腰,一手死死按住心口,另一手颤抖着,死死扣住身边内侍的臂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才勉强止住欲倒的身子。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咙,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铁锈气息。他强行吞咽下去,喉头蠕动,发出沉闷艰难的吞咽声。侍从惊惧地看到他嘴角渗出的细微暗红血线,想开口却被肃侯一记凌厉如刀的眼神制止。
一名身材修长、面容瘦削的绛服大臣,匆匆踩着没至脚踝的积雪艰难而来,每一步都带着令人心悸的沉重。那是相国,他面色沉重如压顶的阴霾。他来到肃侯面前不远,整肃衣冠,长揖到底,动作带着几乎难以承受的迟滞。
“君上,”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在寒风的撕扯中断续传来,“齐王……拒了。”
肃侯的身形剧震一下,扣住内侍臂膀的手指骤然松脱。一股腥甜的热流再也抑制不住,猛地自胸腔中喷涌而出。
“呃!”
鲜血如一朵狰狞怒放的墨梅,喷射在脚下洁白的雪地上,点点殷红,触目惊心。
“君上!”相国与内侍们瞬间面无人色,惊叫失声扑上前,在肃侯委顿倾倒之际将其一把搀扶住。
赵肃侯的面庞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灰败得如同冬日里冻坏的墙壁。然而那股曾经刻入骨髓的不甘,被这彻底的绝望逼入死路,反而凝聚成一种尖锐、冰冷、透着刺骨寒气的愤怒光芒,从他浑浊的双眼中直射出来。他的嘴唇翕动着,牙齿格格打战,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被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暴怒驱动着,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
“楚……”
风声灌入喉咙,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相国紧紧托着他沉甸的身躯,凑近才勉强听清君王那模糊断续却带着最后搏命诅咒般的话语。
“楚……也……?”
相国迎着他那近乎燃烧的目光,沉重地缓缓摇首,动作缓慢如割裂帛缯。冰冷的绝望沿着脊椎爬上,凝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楚国……”赵肃侯的气息骤然微弱下去,眼神中的火焰仿佛被抽去了所有薪柴,快速暗淡。他最后几字,已细若游丝,“……寡人……死……不瞑……目……” 语未尽,那曾经睥睨邻邦的头颅,便猛地垂落下来,重重砸在相国坚实的肩头。一切挣扎与愤怒,瞬间归于永恒的沉寂。
相国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刺骨的寒风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他扶住肃侯不再有任何生机、沉重无比的身体,缓缓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周围的侍从们如遭雷击,瞬间扑倒在地,悲恸的号哭猛地撕开宫殿的死寂,如利爪般划破严寒凝结的空气。寒风卷着雪粉,打着旋扑在肃侯胸前那片迅速变得暗黑的温热血迹上,又迅速拂过他已然冰冷安详的面容。
就在邯郸宫阙的深处被国丧的凄绝白色所淹没的时刻,一辆风尘仆仆、由双马驾辕的轻车,正载着赵使与其贴身随从,艰难地挣扎在通往东方齐国临淄那被厚厚冰雪封死的官道之上。
积雪深厚得几乎没过车轮的辐条,马蹄每一次深陷再拔出,都带着沉重黏腻的雪块,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响。
赵使蜷缩在车内,身体随着车身的剧烈颠簸不断摇晃撞击着冰冷的厢壁。车外是灰白莽原上永不止息的寒冽北风,车内则弥漫着一种绝望中夹杂着焦灼的、令人几乎窒息的气息。他裹紧沉重的裘氅,冰冷的皮裘触及皮肤,却带来更刺骨的寒意。双手紧抱胸前的一份国书,其上肃侯的火漆印玺沉甸甸如同压在心上。透过晃动布帘的缝隙,外面是白茫茫望不到边的冷酷世界。齐国会伸出援手吗?楚国又是否会回应?一个君王倒下了,他的国家在魏国的重压下发出绝望的呻吟,而千里之遥的齐国宫廷里,又在上演着怎样的对弈?死寂的车厢内,只有车轮碾过被冰雪冻结的车辙时发出的刺耳噪声,单调而清晰,敲打着赵使紧绷欲断的神经。每一次颠簸,都伴随着他心底无声的沉重叹息。
与赵国深陷寒冬的绝境截然不同,千里之外的齐国临淄,虽同样笼罩在一场新雪过后清冽的寒气之中,宫廷内部的氛围却流淌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沉静。
临淄宫城,台基高筑,殿宇巍峨,檐角的铜铎在朔风中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越空灵的脆响。雪后的阳光格外清亮,透过高大的雕花木窗棂洒入正殿,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深色木质地板上投射出窗格清晰的影。殿内燃着来自南方的上好竹炭,空气温暖如春,却无一丝烟火燥气。
殿中侍立着文武群臣。他们的衣冠鲜整,神情肃穆而安详,目光齐落在那端坐于玉台之上的一人身上。齐威王田因齐,这位将齐国推向中原诸侯之首的强主,此刻的面色在殿内明亮的微光中透出一种沉静的暖意。他的眼神平和扫过殿下垂首恭立的臣子,目光最终落在了右侧前方那长身玉立的一位重臣身上。
“邹卿,”威王的声音舒缓明晰,带着冬日午后般的平宁,在大殿宽广的空间里清晰回荡,丝毫不显突兀,“寡人前番得卿进谏明事理,察秋毫,拨冗除奸,整肃吏治。赵国不自量力,趁我明心之机袭卫而取地,惹火烧身,招致魏国大军压境邯郸之祸。诚可笑也。依卿高见,赵国此番遣使求救,是救,抑或不救?”
殿内顿时更加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新晋成侯邹忌身上。
邹忌身着一袭玄纁相间的深色朝服,腰悬青绶银章,身形挺拔,姿态从容优雅。听得威王垂询,他缓步出列,趋行至大殿中央光亮处,站定,随即躬身一揖,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已极。殿内的暖光落在他光洁无须的温雅面孔上,照见其嘴角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胜券在握从容的笑意。
“大王,”他声音清朗,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赵国贪婪无度,忘唇齿之谊。趁我王明察内务、励精图治之时,妄兴刀兵攻我友邦卫国,强占其城邑。此等贪婪无信之辈,遭魏国重兵围困,是咎由自取,天理昭昭!”
大殿中落针可闻。唯有殿角铜漏缓慢滴下的水珠声,每一滴都敲击在殿上诸人心头。
邹忌的眸光,有意无意间掠过殿角一只精致的兽面青铜冰鉴。鉴内盛着冬日储下的珍贵冰块,虽已化开些许,寒气依旧凝成淡淡白雾盘绕其上。他那清越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判断:
“魏国兵锋正炽,其‘武卒’横扫赵地,其势如虎。若贸然与之交锋,即使得胜,我国库必为之空耗,将士亦将血流漂杵,徒损我元气。”他的语速刻意放缓,字字清晰沉重,眼光最后抬起来,对上威王探寻的视线,“况救援无义赵邦,岂非助纣为虐?使天下诸侯视我齐国,为背信弃义者张目乎?”他再次躬身,“请我王三思。不救为上。”
邹忌一席话落,整个朝堂都安静下来。侍立在殿下的部分朝臣,纷纷轻捋颔下长髯,神情沉肃地点了点头。不救赵,不惹强魏,保国安民,确是稳妥上策。
“大王!”一个声音骤然打破这短暂的寂静,如同锋利的箭镞划破绸帛。
一武将越众而出。他身材高大魁梧,步伐稳重有力,一步踏下便在地板上引起一声钝响。正是上大夫段干朋。他脸上的肌肉棱角分明,双眉浓重如墨,此刻紧紧拧在一起,眼神锐利如刀。他不屑地扫视了一眼方才那些附议邹忌而点头的朝臣们,目光最后如鹰隼般锁住成侯邹忌那依旧沉静温雅的脸。
“成侯此言,谬矣!”段干朋的嗓门浑厚高亢,声震殿宇,震得周围侍立的小官身形皆微微一晃。空气为之一滞,旋即被其气势生生划开一道滚烫的豁口。
他转向威王,抱拳拱手,动作利落带风:
“赵国固然有取死之道!然魏国今日能因卫而围赵都邯郸,夺其社稷宗庙;他日岂不能因宋、因鲁,甚或寻一借口,举其虎狼之师东侵我大齐疆土?”他声音越扬越高,“今日赵国尚在,可为中原缓冲。若赵国一旦为魏所亡,我齐国便成为强魏东扩之路上唯一能与其抗衡之大国。届时,魏罃必挟灭赵之威,倾全国精锐,直驱临淄城下!岂非我大齐主动引火烧身?”他的质问铿锵有力,回荡在殿宇间,目光炯炯,逼视着殿上沉思的威王。
邹忌嘴角那丝矜持的微笑终于彻底僵住。他面不改色,但眼底倏然闪过一道细微的、极其冷厉的光芒。
威王身体微微前倾,原本舒展的手指缓缓收拢,指节在光洁的玉案上无声滑过。段干朋的话,无疑触动了其心中最为敏感的那根弦。齐国要强,而东方强邻魏国,一直是齐称霸中原的巨大绊脚石。
“然魏军骁锐,如之奈何?”威王声音低沉下来,目光投向段干朋。
段干朋嘴角扬起一个充满血性和锋芒的弧度。他身形再次挺拔,双手抱拳,声音斩钉截铁:
“援赵,必援!然援亦有道,须以最省之力,收最大之利!”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惊疑、忧虑、思索各不相同的面孔,最终如铁矛般投向殿外的虚空,仿佛已经穿透重重宫墙,直抵魏国腹地:
“臣以为,可分兵两路!一路明路:令大将率精锐之师,南下佯攻魏国东方重镇——襄陵!襄陵扼我大河重要渡口,乃魏国东南门户,又有宋、卫之军,皆与魏不善者。魏国一旦闻襄陵被攻,必有震动,必分兵救之。此路虚张声势,攻城为下,牵制为上!”
他略略停顿,目光收回,炯炯看向威王,一字一句带着深谋远虑的冰冷力量:
“另一路为暗路、为主力:绕道西北,隐蔽疾行,直插邯郸郊野!但——”他猛然加重语气,眼中射出慑人的精光,“此路军至邺城一带便须勒马不前,深沟高垒,只作欲战之态!务必,务必待魏军主力于邯郸城下全力破城、鏖战疲惫,甚至已然攻破邯郸外郭、大军杀入城内、其兵锋最盛而心气已懈之际!那时,我军骤然发动雷霆一击!击其疲惫之师!魏军攻城苦战,已成疲卒,猝遭我养精蓄锐之锐师冲击,岂有不溃败之理?”
段干朋向前踏出半步,声音沉如擂鼓,带着一股撕裂朝堂宁静的杀伐之意:
“如此,一则解赵国之围——赵人自当感念我王援手之恩!二则,魏军主力于久攻邯郸后力竭而溃败,其元气亦必为之大损!三则,赵国经此巨创,虽得苟延残喘,然都城被破,甲兵损折殆尽,国势大衰,十年内再无力与我大齐争雄中原!此乃‘驱虎吞狼,坐收渔利’之法!以彼之血,养我之威!一举而三得!请大王圣裁!”
此言一出,大殿之内,如同投入滚水的冰粒。
威王的目光猛地一凝,指节在玉案上骤然收紧。段干朋的策略,其精妙、其冷酷、其赤裸裸的“趁你病,要你命”的实用主义野心,如同一把淬毒的冷匕,精准地搔中了那位一心开拓齐国霸业的君王内心最为隐秘且热烈的痒处。
邹忌脸上温雅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眼神中的冷厉再次一闪而过,但这一次却多了难以忽视的震动。他嘴唇微动,似乎要反驳段干朋这兵行险招的、看似充满血腥气的狂悖主张。然而威王的身体已由放松转为紧绷的姿态,以及殿中悄然转变的气氛,让他将涌到喉头的话语死死压了回去。
段干朋保持抱拳的姿态,头颅微昂,挺立在殿中,目光灼灼与威王对视,再未侧视一旁面沉似水的邹忌。
暖炉的火光微动,在威王沉静的眼底映出闪烁跳动的光影。他沉默了片刻。
“依卿所言。”最终,威王低沉而明晰的声音终于响起,落在群臣耳中,却如投下一记定鼎的重音,整个大殿仿佛都随之微微一震。“上大夫段干朋,主持分兵事宜。令:田忌将军为西路主帅。”
“臣田忌领命!”那位一直默立武将班列首位、高大沉稳的将军越众而出,声音洪亮。他方脸阔口,神色坚毅。
“将军田盼,”威王目光转向另一名武将,“领所部精锐,并会合宋、卫两国军马,”他略略加重了“宋”、“卫”二字,“前往襄陵!”
“末将遵旨!”将军田盼躬身抱拳,神情兴奋而果决。
段干朋嘴角扯出一丝尽在掌握的笑意。然而他的笑容还未及完全展开,威王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和刚刚出列的田忌身上:
“寡人闻将军田忌府上有位孙先生,精通战阵杀伐之道?”
段干朋心中一动,立刻应道:“确有此人。孙膑,鬼谷高弟,才学见识……”他一时似在寻找最恰当的描述,“鬼神莫测!”
“着此人,”威王的声音斩钉截铁,在殿宇间激起回响,“即日入田忌将军军中,授军师之位,与将军共谋破魏!”
“臣遵旨!”田忌声音依旧沉稳。
就在旨意下达的当天午后,威王那驾金碧辉煌的王辇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并未如常返回后宫,而是穿行过宫苑幽静的积雪小径,停在了宫城西侧一处临水的轩馆之外。
此处轩馆名“养晦轩”,位置偏僻幽静,四周环绕着些古松奇石,积雪覆盖其上。馆舍的屋檐和窗棂样式古朴,透出低调的雅意,寻常并不惹人注意。内侍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水面上传出很远:“大王驾到——”
稍许之后,轩馆那单薄的木门被从内轻轻推开。孙膑在一名僮仆的小心扶持下,倚靠在厚实的软垫上,被两个强壮的宦者抬着架辇,缓缓自内挪出。外面冰冷的空气让他不由打了个寒噤。他的面色在雪光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那双眼睛却异常深邃明亮。他努力想要坐直,但身体微弱的支撑力使他的动作既缓慢又艰难。他只能微微屈身,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朝向王驾的方向,声音低沉而沙哑:
“草……草民……孙膑……躬迎大王。”
威王并未走下王辇,只在舆中隔着帘缝细细观瞧。孙膑的情形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糟糕。整个人清癯瘦削得脱了形,如同一具裹着宽大粗布褐衣的骨头架子。架辇勉强支撑着他,其双腿以一种明显不正常的角度蜷曲着,显然早已废去。最为刺目的,是他面上那些虽然愈合已久,但依旧纵横深刻的伤疤暗纹,在雪光下无所遁形。
“先生受苦。”威王的声音自辇中传来,带着一种难得的叹息意味。他看着这具残破不堪的躯体,目光中既有审视,又有锐利如钩的探究。“鬼谷之学,精于阴阳之变,通于奇正之谋。魏罃鼠目,自毁长城。先生之恨,亦是寡人之恨。”
孙膑的呼吸猛然粗重了几分。魏罃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那刻骨铭心之痛骤然穿透岁月的麻痹。但他很快克制住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压下沉甸甸的胸口波澜。风雪吹起他单薄褐衣的下摆,也刺透他的骨髓。他再次低头,声音低沉而平静:
“大王……过誉。所学粗陋……不敢当。”
威王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孙膑残疾的双腿上,沉声道:“先生如此不便,寡人特许先生以辎车代步。战阵之间,但坐于车帷之中,为将军谋略划策。先生身残智全,此役之胜败,寡人仰赖先生心智矣。”
话语清晰送入孙膑耳中。那“身残智全”四字,如同寒针,刺得他心中一阵锐痛。但他旋即捕捉到威王话语背后那最核心的允诺:车帷。一层薄薄的布帛,便能在铁血沙场上,成为他那残破身躯唯一的屏障和尊严所系。更重要的,是那帷幔所象征的身份和空间——一个得以让他躲开世人怜悯或鄙夷目光的角落,一个允许他喘息运筹,将自己从“废人”身份中短暂抽离出来的密室。
他闭了闭眼,将喉头翻涌的苦涩和残存的刺痛压下,再睁开时,那片深沉里已无多余的波澜:
“草民……谨遵王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威王不再多言,只是隔着帘子微微点了下头。王辇掉头,沿着来时的路径缓缓离去。木轮碾压着薄雪下的青石,发出清晰的辚辚声,在寂寥的轩馆水畔格外清晰。
孙膑留在原地,在宦者扶持的驾辇上,目送那象征王权的车驾消失在重重宫墙殿宇的阴影拐角。清冷的寒风掠过他瘦削枯槁的脸颊,带走了王辇留下的最后一点威仪气息。偌大的宫苑内,只剩下积雪的晶莹反光,以及他身下木架移动时发出生涩的咯吱声。他静静地感受着双腿间那永不止息的钝痛和冰冷。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承诺,声音轻得瞬间消散在风里,没有丝毫温度。鬼谷深山中的松涛、竹影、兵戈操演声似乎遥远得像个模糊的旧梦。胸中滚动的那些精妙推演过的奇阵杀局图卷,与眼前这具被困在木板之上、无法挪动一步的躯壳,形成了惨烈而荒谬的对比。目光落在远处宫墙上枯枝虬结的影子,那是魏国方向,大梁的方向,也是庞涓所在的方向。他缓缓闭上了眼,再睁开时,仿佛已将自己缩回到了那未来将伴随征途的辎车帷幕之内那个与世隔绝、只余冰冷计算的空间里去。唯有那双眼瞳深处,一丝凝定的、锐利如锥的寒光,悄然沉淀下来,再也不移。
齐国的战争机器,在威王的意志驱动下,开始了高速运转。
将军田盼所率东路军行动最快。精挑细选的步卒与车兵,迅速在临淄北郊完成了集结整合。旗帜鲜明,甲胄鲜亮,士气高昂。田盼在点兵高台上发出了简短的誓师号令后,这支劲旅便顶着寒风,踏上了南下的大道。他们的目标是——会合南方的宋国公子景敌所部,以及东边的卫国将军公孙仓的人马,三路并进,直捣魏国东部边境上那座扼守河道的军事要塞——襄陵。
襄陵的消息还未传回临淄,西路的庞大主力已准备就绪。这支以田忌为统帅的大军,汇聚了临淄及周边郡县的最强武力。战车辚辚,马匹嘶鸣,戈矛如林。战旗被朔风拉扯得笔直绷紧,发出猎猎声响。将军田忌一身乌黑的重甲,稳如山岳般矗立在阵前一辆驷马高车之上,冷峻的目光扫过肃杀严整的庞大阵列。
此时,一支不起眼的小队人马自宫城西角门悄然汇入这支浩大军阵的后方。两辆厚篷厚帷的辎车被护在其中,丝毫不显山露水。这正是孙膛的座车及其辅助车辆。除了几个威王特派的心腹宦者和一名哑仆负责孙膛的起居,再无闲杂人等靠近。厚厚的车帷落下,彻底阻隔了外界的一切视线。
车轮滚滚启动,压过临淄城外早已被踏实的积雪大道,踏上西进的征途。这支大军如一股沉默而暗流汹涌的钢铁洪流,带着齐国深冬的凛冽气息,以惊人的速度和决心,披星戴月地刺向战火燃烧的赵国疆域。
车中无光。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着,每一次通过坑洼时,剧烈的震动都会穿透厚重皮垫传递到孙膑那已经失去知觉却仍会持续疼痛的腰间、残腿。每一次震动都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在他枯朽的脊椎缝隙间搅动。孙膑咬紧牙关,冷汗无声地浸透鬓角、后颈。狭小幽闭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草苦涩气息、无法排遣的陈旧汗味,以及……一丝属于久坐之人难以避免的、滞涩的压抑。
车厢内并非纯粹的黑暗。厚重的皮制车帘刻意留下了一道极其微细的缝隙,仅容一线惨淡的灰色天光射入,在车厢内的木板上斜斜投下一条冰冷的狭长光痕。
孙膑僵直地倚靠在厚厚铺垫的软褥上。一只手死死攥住铺上用于固定的皮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泛青。另一只手却缓缓伸出,枯瘦的手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刚从冰窖中捞出。那几根冰冷的手指,悬停在身前那片绝对的幽暗虚空之中。
指尖的神经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源自意识深处的习惯性战栗,在虚无中极其轻微地描摹、勾勒着——似乎有一张无形的阵图在黑暗中展开。指腹下的气流的微弱改变,仿佛代表着山川的阻隔。指尖点按之处,无形无质,却如触碰到了千军万马交错冲杀的力量节点。指甲不经意划过自己的膝盖粗布衣衫表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那是河流。再虚按远处——那是敌营升腾起的篝火……
车壁隔绝了震耳欲聋的行军喧嚣,只滤进来一种沉闷、持续不断、能碾碎人思考的低频轰响。这声音却如潮水般渗入他全身的骨头缝里,每一次车轮碾过硬石或陷入沟壑的震响,都清晰地敲打在那双废腿上残留着的狰狞疤痕上。皮肉下面的旧伤,在寒冷和持续的震动中被再次唤醒,跳动着,发出无声的、细密的撕扯痛楚。这永无止息的肉体之痛,像一个冰冷而恶毒的背景噪音,顽固地盘踞在他感知的底层,将意识从纯粹的推演中不断拖拽回来,提醒着他这具身体是何等的存在。额上的冷汗滑落到睫毛上,他猛地眨了一下眼,那片在黑暗中以纯粹意念和指尖感受构建的战场沙盘,瞬间被汹涌袭来的剧痛撕扯得破碎模糊。
“呼……”
一声粗重的喘息被他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化作一声细不可闻的嘶哑吐息,迅速消失在皮帷包裹和车轮碾压声形成的闷罐之中。
他闭紧双眼,试图凝聚心神,将那些疼痛驱赶回感知的深渊。但越是如此,记忆角落里某些更为血腥、尖锐的碎片就越是蛮横地穿刺上来——那些深烙在脑海深处、被残酷手段烙印下的片段。庞涓那张曾无比熟悉、此刻只有冷酷扭曲的脸,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他意识的壁垒。那张脸上昔日兄弟般的情谊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他废去孙膑双腿时、手握利刃逼近他刻字时眼中闪烁的贪婪狂乱和残忍快意。
那双曾经如寒潭映月的眼,此刻在黑暗中剧烈颤动。是恨?是痛?是求而不得的执念?各种毒火在胸中翻腾灼烧。就在这混乱和剧痛几乎要吞没残存的理智之际,一股冰寒彻骨的意志,如同九天之上泻下的凛冽罡风,骤然贯注全身!
疼痛、往事、杂念……所有的一切被这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意志强行冲刷、凝固、压制!黑暗中,孙膑的眼眸霍然睁开。那道仅存的光线落在他眼中,却没有映出丝毫波澜。先前那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已稳稳停在膝前虚空中某个无形的节点之上,稳如磐石。心中无声流淌过清晰的战阵变化之理:
“……兵者诡道……必以正合,以奇胜……”
如同在意识里撕开一道冰冷无声的裂口,那些日夜推演的图谱阵图,鬼谷洞中石壁上的图形,如同受到感召般再次浮现,并且这一次,无比清晰、稳定,带着冻结寒铁般的光泽。他的全部精神,在身体地狱般禁锢与颠簸的痛苦之上,在这冰冷意志的支撑下,重新锚定在一点——那个已不再具体的仇敌身影,而是指向一种更纯粹的终结——如何将这巨大的痛苦、刻骨的屈辱,化作精准、冰冷、致命的计算,施加于那同样庞大、同样凶悍的敌人之上。
“魏军……武卒……厚甲结阵……攻坚……其疾如风……”
指尖无声地再次点下,像在确认黑暗中的某个无形的坐标。车外,寒风呼啸,车轮碾压着通往战场前线的漫长道路,依旧颠簸而沉重。
将军田盼的进军如同一把刺入魏国东南的炽热匕首,迅疾而猛烈。
他所统率的齐军东路军,并未裹足不前于对宋、卫两国军队的漫长等待。他以决然的姿态挥师南下,一路疾行。当部队横渡奔腾翻涌、挟带着冬季冰凌的大河后不久,便在魏国东南境的广袤平原上与宋将公子景敌率领的军队胜利会师。这支由宋国最善战的公子统领的部队,甲胄精良,车马整肃,队列森然。两军合流,气势陡增。
田盼立在阵前高车上,迎风远眺,眉头却凝成山峦。卫国将军公孙仓及其率领的军队迟迟未至踪影。斥候探马往来疾驰,却只有卫军行动迟缓的零星报告。
“公孙仓行事向来畏首畏尾,如同妇人!”田盼身旁的副将愤然骂道。卫国夹在赵、魏、齐几大强国之间,如履薄冰,其军队主帅的怯懦和观望,早在预料之中。
田盼收回目光,那张经历过风霜的古铜色脸上不见丝毫情绪波动,只有冷硬如铁的决断。他简短而有力地吐出两个字:
“不等了。”
旌旗如云,指向西南。这支由齐、宋两国精锐组成的联军,再无半分犹豫迟疑,以强大的压迫感扑向早已谋划好的目标——扼守魏国东南要津的坚城襄陵。
襄陵城头,守城魏军的望楼上,守将扶栏远眺。当视线里那片汇聚了齐国玄甲与宋国青色旌旗的厚重色块如无边潮水般从平原尽头涌来时,饶是见惯了征战杀伐的将领,瞳孔亦猛然收缩。急迫的锣声立刻被粗暴地敲响,急促撕裂长空,警示之音在城墙上凄厉地回荡不绝。城中的妇孺惊惶的哭喊声零星夹杂其中。城内各处屯兵处,铁甲撞击声、军官嘶吼列队的口令声瞬间沸腾起来。守将死死抓住箭垛冰冷的石沿,手背青筋毕露。
就在那联军的浩荡队伍挺进至襄陵城下数十箭地的开阔地带,前锋开始构筑简易壁垒阵脚之时,地平线上另一股烟尘倏然卷起!
“卫旗!是卫国的人马!”
城头守军的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愕然。只见数千卫国甲士,在公孙仓的将旗指引下,正以一种颇为奇异的态势出现在襄陵守军的视线侧翼——他们并没有直冲襄陵城下与田盼的主力汇合,反而如同两股泾渭分明的浊流般,与宋、齐联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竟朝着襄陵城的后翼方向包抄压去!
“该死!无耻鼠辈!”守将几乎将一口钢牙咬碎。卫国那暧昧的姿态、不痛不痒地加入到攻城序列的举动,此刻彻底暴露无遗——他们只想分食魏国这艘巨轮倾覆时掉落的碎屑,却绝不愿冲在前面当那碰壁碰得头破血流的刀尖!然而,这三股合力而来的庞大压力,已然如同一道无形的巨箍,重重套上了襄陵城的咽喉!
田盼立于阵前高车之上,远远望着公孙仓部队那谨慎得近乎卑怯的移防动向,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蔑笑。他随即拔出腰间佩剑,凛冽的剑锋映着萧瑟的冬日阳光,发出一声如龙吟般的清啸!
“擂鼓!”
“攻城——”
他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在联军队列中响起!
沉重如闷雷的鼓点猛地轰响起来!伴随着大地隐约的震动,数百架狰狞巨大的投石机被甲士们奋力推向前线,无数张强弓硬弩瞬间在阵前扬起一片密集的死亡之林!裹着火油或涂抹着剧毒的巨大石块呼啸着撕破空气,拖着浓烟烈火的箭矢如同狂风骤雨般倾泻向襄陵的城头和那紧闭的巨大城门!
襄陵之战骤然爆发,其惨烈之势竟超乎双方想象!
田盼指挥下的齐军步武卒,披重甲,执长戟巨盾,在强弓劲弩掩护下如同钢铁熔流,向着城下冲击,与滚木礌石和沸油浇落的魏军死死绞杀在一起!城上城下,杀声震天,血肉横飞!公孙仓带领的卫军则远远停留在两翼,他们射出的箭雨稀稀拉拉,鼓噪声与杀进号呼的齐军相比,显得格外“温柔”敷衍。
围攻襄陵的战报,犹如一枚滴血的箭簇,被驿站快马接力,昼夜兼程传递向西北方向的魏国都城——大梁。
初雪覆盖下的邯郸城郊,已面目全非。
昔日郊野上的阡陌、田垄、稀疏的村落,已被庞大、混乱、散发着浓厚血腥与腐败气息的魏国攻城营地彻底覆盖。连绵的营寨如同盘踞在大地上的巨大灰色菌斑,燃烧取暖和熔炼器械的烟气污浊地混杂在一起,升腾弥漫在枯枝林地上空,形成一片肮脏的铅灰色云层。
营盘中央,帅帐宽敞而肃杀。炉火熊熊,火光映照着四壁悬挂的巨幅邯郸城防图——图上箭楼、城门、甚至水道处都被朱笔多次密集勾画标注,显出攻击的重点和焦灼。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正握着酒爵。那手的主人,魏军主帅、上将军庞涓,身形魁梧如铁塔,身裹厚实的玄色皮甲。他已经脱去了沉重的护身铁甲,只露出里面的贴身劲装,宽阔的肩背隆起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他正举着酒爵,凑近跳跃的炉火光芒细看里面新斟满的鲜红葡萄酒浆——那是从大梁王库专门运来犒赏将领的珍品。
“襄陵?”低沉的声音在帐内响起,带着一种猛虎打盹般的慵懒感,随即是喉头滚动,将酒浆咕咚一声咽下。他随意地将空爵往案上一顿,动作漫不经心,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案上未干涸的朱砂印记都被震得跳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一则不值一提的市井琐闻:
“雕虫小技!齐国鼠辈,欲效仿围魏救赵?哼!”这声轻哼低沉,却像一块浸透了轻蔑的寒冰,砸在坚硬的冻土上,清晰无比。“田盼小儿不过虚张声势!宋国?纸糊的架子!卫人?唯利是图鼠辈耳!”他目光扫过帐下垂手肃立的几名重要部将,“莫说此刻小小襄陵无虞,即便真到了火燎眉毛之时,只需遣一支偏师回援,如碾死几只蚂蚁般轻易!”
帐下一名心腹部将上前一步,带着几分谨慎开口:“将军,探马已报,齐国田忌统领其国西部大军主力,已渡过济水,其前锋距此不过数日路程!观其行伍,甲坚旗锐,军势颇盛!”
庞涓虎目之中寒芒爆闪!他猛地从虎皮坐席上站起,高大的身躯几乎顶到高大的帐顶,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田忌?!”庞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激怒和一种被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挑衅了的羞恼,“区区一田氏武夫,也敢来捋虎须?!”怒斥声在帐中回荡,震得火盆里的火焰都猛烈摇曳了一下。
他几步便跨至悬挂的羊皮大地图前,宽厚的手掌带着沛然之力,猛然拍在地图上邯郸城西北方向的一片标识着复杂地形符号的区域!啪的一声巨响,如同惊雷炸开:
“此处!桂陵!便是那田忌老儿的埋骨之地!”他眼神锐利如锥,直刺着那图上标注的地名,“传令!邯郸各营垒,只留攻城之半力!其余所有精锐——‘武卒’及轻装锐士,即刻整备,随本帅迎击齐军于桂陵!邯郸城破已在旦夕,莫让这些齐地鼠辈,坏了本帅破赵、献俘大梁的大功!”
“诺!”帐下诸将轰然应声,气势激昂。
帅帐之内尚在为这即将到来的围猎热血沸腾之际,庞涓亲率的魏国主力——“武卒”已如同苏醒的嗜血蚁群,开始以惊人的效率从围困邯郸四面八方的壕堑壁垒中撤出。甲叶摩擦碰撞,汇成一片连绵汹涌的金属狂潮,向着西北方向汹涌而出。大地为之颤动!留在邯郸城下的魏军立刻感觉到了压力骤轻——齐军主力的动向已然被侦知,围攻的魏军在将令下转为佯攻态势,声势虽未减弱,但那种压迫得人喘不过气的进攻锋锐明显松懈了许多。
几乎在庞涓军令下达的同时,远在邯郸城头一处隐蔽的女墙箭垛之后,一个浑身裹在厚重毛皮斗篷里、仅露出苍白面色的赵国将领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住城外魏军营地的变动。远处滚滚烟尘直向西北方向卷去。
“来了……”他嘶哑地自语,声音干得像磨砂纸擦过喉管,“庞涓拔营了……齐军……当真有如此压力?”他猛地扭头,对着身后黑暗处喝道:“速去禀报公子!庞涓主力确已离邯郸!时机……稍纵即逝!”
齐国西路军主力的行营,并未如庞涓斥候所报径直扑向邯郸城下,而是在田忌沉稳的掌控下,于邯郸东南方向、邺城以北一片易于防守的高原区域,牢牢扎下了根。
这里地势开阔,背靠连绵的低矮山丘。营盘连绵,布局谨严。拒马壕沟层层环绕,斥候游骑昼夜不息地在营地周围数十里范围内飞驰巡弋。营盘上空那面墨底的“田”字将旗迎风鼓荡,如同猎猎作响的黑色火焰。营中气氛凝重而整肃,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在冰冷的空气中悄然弥漫。
一辆由四匹健马拉动、外观厚重却并不显奢华的特制辎车,悄无声息地停放在中军营盘深处最不起眼的位置。厚重的皮帷牢牢垂落,隔绝了营盘中日夜不息、令人烦躁的操练呐喊、铁器敲击以及人马的喧嚣。仅有两名魁梧的哑仆守候在车旁,沉默如山石。
车内空间被帷幔分割成内外。外间仅容转身,放着一只微弱的火盆用以驱散透骨寒意。浓烈刺鼻的药草气味,混合着皮毡、汗渍与炉火金属的气味,在狭小的空间中发酵。
最里间,铺满了厚厚的皮革与数层粗糙的毛毡。孙膑半倚半靠,支撑他的只有两三个巨大的软垫和捆束牢固的皮囊。身体的痛苦在这种行军中早已被磨砺得麻木,只有那种永恒不变的沉重和禁锢感,冰冷地依附在每一块骨髓里。微弱的光线从厚帷刻意保留的一道极细缝隙渗入,在他深陷的眼窝和憔悴不堪的面容上投下一道黯淡的痕。
一名随军老医正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腿根处一圈又一圈缠绕的厚重麻布绷带。原本用于支撑固定的夹板已被卸除。当最后一层沾着药末、血迹和体液凝结物的污浊布带被揭开时,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药草和腐烂组织特有的诡异气味,瞬间冲散了车内原本就已污浊的空气。
老医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布满皱纹的手指难以自制地微微发颤。那被层层包覆已久的膝头以下皮肤暴露出来——灰暗、浮肿、泛着一种死人般的青紫色泽!几道深刻的旧疤如同丑陋、翻卷的蜈蚣蜿蜒盘踞其上。而一些被夹板和长期紧裹摩擦的肌肤角落,隐隐透着溃烂的糜红!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腿,更像是两段附着在身体之上、毫无生机的异物。
“先生……这……必须清剜……”老医的声音沙哑如同摩擦的砂砾,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
孙膑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那道来自缝隙外的微光落在他眼中,却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封的疲惫与麻木。“清吧。”他的声音轻而飘忽,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老医不再言语。他深吸一口车内污浊的药气,浑浊的眼神凝聚起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他动作极为利落,取过一把形制奇特的弯曲小刀,放在炉火盆沿上略略烘烤。旁边一名小僮仆死死咬着嘴唇,双手颤抖地捧着一碗烈酒和一个敞开的药匣。
灼烫酒液的呛人气息冲入鼻腔。接着,是冰冷刀刃触及皮肉的细微感受。再瞬间,就是一股滚烫灼痛骤然炸开,如同通红的烙铁猛地按在了最深处的腐肉神经之上!
“呃——!”
孙膑喉头深处爆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仍然撕裂空气的凄厉呜咽!整个人如同被投入沸腾的铁水,全身枯朽的肌肉骨骼瞬间绷紧、反弓、剧颤!脸上刹那间褪尽所有颜色,比死人还要惨白!冷汗如瀑布般从他额角、鬓边奔涌而下,瞬间打湿头发,顺着鬓角蜿蜒流入衣领。他枯瘦的手指死命抓挠住身下粗粝的毛毡,指甲几乎要抠进皮革里!身体如同被投入寒冰与烈焰的深渊,剧烈地扭动起来,每一次牵动那残躯都带来更深一层的撕裂剧痛!
老医布满老人斑和血丝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小刀带着嗤嗤微响,极其精准地在那些腐肉边缘剜动切割。他必须快,更快!每一秒迟滞,都增加着病人承受这种非人折磨的时间。黑红色带着浓稠质感的腐臭粘液和碎肉被极速清理出来,小僮的指节捏着烈酒浸润过的布巾,跟随其后快速清理血污。腐肉被剥离后露出的新创面渗出的新鲜血液,又被迅速敷上浓稠刺鼻的止血生肌药膏,再重新裹上烈酒浸润过的新绷带。
这不到一盏茶时间的“清创”,于孙膑而言,漫长得如同经历了永无止境的酷刑轮回。当老医满头大汗终于缠紧最后一圈绷带,他全身的力量如同被瞬间抽干,软倒在软垫之上,只有剧烈的喘息如同破败风箱般回响在幽闭的车厢内。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创口,带来新的战栗,而每一次呼出的浊气,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痛苦意味。
老医疲惫地擦拭着刀刃和小僮收拾秽物时,孙膑的脸侧在冰冷的毛毡上,目光茫然无神地望着车顶被烟雾熏染得发黑的厚厚皮篷。庞涓的脸带着残忍的笑意又一次出现在意识深处。肉体的剧痛如同一种淬火的仪式,非但未能摧毁什么,反而将某些更深沉的东西淬炼得更加纯粹、冰冷。那份屈辱,那份深仇,在每一次炼狱般的苦痛中反复淬打,最终凝聚成一种超越肉体极限、纯粹意念层面的存在——一种冰冷砭骨、纯粹到不带丝毫情绪的计算力。那双腿所失去的一切,仿佛都已化为了无形却沉重万钧的砝码,沉重地坠入天平的秤盘,压向了庞涓所率领的那支魏国大军即将覆灭的结局一端。
意识边缘那令人发疯的尖锐剧痛缓缓退潮,沉入无边的麻木深渊。孙膑的指尖在身侧微不可察地勾画了一下,一个无形的坐标点似乎再次确定。他阖上眼睛,不再去看那车顶,也屏蔽了腿根处那持续如脉搏般跳动的钝痛,仿佛意识已经沉入一片只有谋算、只有冰冷兵锋、只有必胜杀阵的绝对领域。唯有绷带上晕染开的新鲜血迹,在昏暗光线下,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红光泽。
桂陵。
这座夹在两道绵延山岭之间、河道已然冰封的谷地,此时早已失去了它名字所包含的葱茏诗意。寒流裹挟着细碎如盐粒的冰晶在低空中狂舞,抽打在人裸露的皮肤上,如同无数细微的刀片刮过,又冷又痛。谷底开阔地带,黑压压的魏军早已严阵以待。庞涓亲自统率的精锐“武卒”尽列于此!
魏军阵型森严如山岳。前排是三层厚革镶嵌铁甲的持戟士方阵。戟锋如林,在灰蒙蒙天光下反射出点点刺骨寒芒。其后是身披多层重甲、手持长柄重刃斧锏的魁梧力士队列,如同钢铁浇筑的移动墙垒。再后才是引弓待发的弓弩手集群和大量轻装锐士。黑压压如同铺满了整个谷底开阔地带,人头攒动,如同无边的金属与血肉的森林,肃杀之气如无形的重锤悬停在每一方寸的空间之上。
帅旗之下,庞涓勒马立于高坡,玄甲在身,外裹玄色锦袍。他左手勒缰,右手握着的巨大马鞭柄端轻轻点在鞍桥上,目光如炬,穿透稀疏的雪雾,死死锁着前方谷口。
就在这冰封死寂的肃杀之中,地平线上开始浮现出一股涌动翻卷的黑潮!
齐军的前锋,如一道劈开灰色世界的玄黑色潮头,从谷口方向缓缓涌出!最先是一线飘扬的墨色旌旗——“田”!随后,密密麻麻的人影、高大的车辕阴影开始变得清晰。齐军的行军速度不快,透着一种沉稳老练的谨慎。面对远处那铺天盖地、杀意凛然的魏军方阵,齐军缓缓减速,最终在距离魏军约三箭之地外彻底停下了推进的脚步。前锋战车兵刃垂落,旗帜在风中招展。弓弩手开始在阵前整理箭囊箭簇,步卒默默收紧队列,一派按部就班、将要排兵布阵接战的姿态。
庞涓嘴角的笑意愈发森然、冰冷,带着一种狩猎者看着猎物走入陷阱、确认其方位的残忍快意。
“田忌!”他低吼一声,马鞭骤然扬起,直指前方那片已经开始调整队列的齐军,“果然是你!既已敢来,如何又畏首畏尾?!既知我庞涓在此,何不敢纵马前来,与我一决胜负?莫非齐国已无壮士?!”
他身后紧随的亲将立即踏前,举臂暴喝:“大魏武卒!无坚不摧!威服天下!”这一声如霹雳炸开!
瞬间,整个谷底的魏军阵列像是被投入烧红的烙铁,猛地沸腾起来!无数魏军将士高举手中兵刃,踏地狂吼:
“杀——!”
“杀——!”
“杀——!”
吼声汇聚成一股撼动山岳、撕裂雪云的恐怖声浪!大地在脚下为之震颤!无数戈矛战斧锋刃撞击、拍打胸甲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咆哮!魏军的阵脚同时整体开始向前压迫!巨大的军阵如同从沉睡中苏醒的钢铁巨兽,沉重而坚定地碾过冰冷的冻土,步步向前!前锋戟盾之林反射着寒冷的杀气!
对面原本正在沉稳列阵的齐军,似乎被这惊天动地的魏军杀伐声势所震慑!前排兵士动作明显迟滞下来,阵型开始浮动,显出一种显而易见的慌乱!有军官在声嘶力竭地叫喊喝令,却仿佛被魏军的杀声洪流彻底淹没!很快,整个齐军前阵如同被狂风吹拂的麦穗般动荡起来!有人甚至惊恐地开始后退!
“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庞涓眼中燃烧着狂喜与不屑交织的火焰!千载难逢的战机就在眼前!魏军士气已臻顶点,齐军阵列动摇、军心紊乱!这是发动致命冲锋,一举击溃这齐国所谓“主力”的最佳时机!他甚至已看到那“田”字帅旗在溃散中被踩踏的幻象!
“三军听令!”庞涓雄浑的声音骤然炸响,压过了万军咆哮,“随我全速突击!踏平齐阵!生擒田忌者——封千户!”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雄骏的黑色战马人立而起,发出穿云裂石的嘶鸣!下一秒,巨马四蹄落地,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向齐军!
“杀——!”魏军将领的号令紧随其后!
整个谷底的庞涓军主力,这支挟着大胜赵国无数场血战的凶悍气势、在围城之后久战力疲却仍被主帅绝地反击号令激得血脉贲张的精锐,在统帅率先冲锋的引领下,被彻底点燃了最后的杀戮血勇!山崩海啸般的战吼声中,前阵的坚盾长戟轰然散开一线冲击通道!紧随其后的重甲力士、锐士,甚至弓弩手都疯狂越过前排向前冲锋!整个巨大的魏军阵列放弃了最稳妥的防御阵型,如同一头发狂奔涌的、遮天蔽日的钢铁洪流,以摧毁一切的疯狂姿态,追随着庞涓那如同闪电般突进的战马身影,向着那似乎已经被吓破了胆、摇摇欲退的齐军前锋碾压而去!
就在整个桂陵谷地被魏军冲锋掀起的滔天杀气笼罩、大地隆隆颤抖之际。
距离那辆被安置在高坡后方的厚重辎车不远处,齐国西路军真正的支柱,主将田忌,正挺立于自己那辆驷马战车之上。他并未如庞涓所见出现在齐军前锋的阵列之中。他所占据的坡地,视线开阔,足以俯瞰前方谷底那片令人生畏的金属杀戮海洋,亦能清晰看到本方前锋阵列中那一瞬间的“慌乱”和“动摇”。他粗糙有力的大手牢牢按住车轼,铁铸般的身躯如山岳挺立,纹丝不动。只有那双被风雪染出几分沧桑的眼眸中,锐利的光芒骤然爆亮!如同黑暗夜空被雷光刹那撕裂!
“成了……”田忌喉咙里滚动出一句压抑着无比兴奋的低吼,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扭头,射向高坡后辎车所在位置!那辆笼罩在厚皮厚毛帷幔中的车。
几乎是同一时间!
辎车的厚厚帷幔深处,一只枯瘦、指节分明得如同裹着皮的手掌自幽暗中倏然探出!没有掀起整幅帷幔,仅仅是将其下沿悄然向上挑起寸许——如同一道阴影缝隙被无声撕裂!
缝隙之后,一只深瞳骤然在仅有一丝光线的幽暗里闪出幽光!
那正是孙膑的眼睛!此刻,那双深陷眼窝的眸子在阴影中竟射出一束如同千年寒潭倒映月华的冰冷电光!目光越过奔驰疾进的庞涓帅旗,越过那无边无际沸腾着撞向前锋的魏军狂潮,死死锁定在魏军庞大混乱的冲击潮之后——那段在两侧山脊延伸、河道蜿蜒的狭窄山谷通道之处!
冰冷的手指,在身下粗糙毛毡上用尽此刻残躯所能凝聚的全部力量,向下猛地一按!
“嗡!”
一声奇异的、极其微弱却尖锐的弓弦震动声,仿佛穿透皮帷、穿透前方震天的魏军咆哮与齐军佯装的慌乱,在车外不远处骤然发出!那是田忌身边旗令官手中,早已被拉成满月般弧度的强劲臂张弩!弩箭顶端,绑着涂抹了刺目朱砂的引火之物!
一只响箭!
就在庞涓的骁骑即将撞入“慌乱”齐军前阵、魏军重甲士的沉重脚步已经踏上齐军盾阵前数丈之地的刹那!那枚拖曳着刺目猩红尾焰的响箭撕裂寒风,带着凄厉的尖啸声,如同燃烧的血线,猛然射向桂陵谷地两侧的山脊高处!
凄厉鸣响如同烧红钢针,刺破喧嚣!
“轰隆——!”
“轰隆——!!”
“轰隆——!!!”
三声撼动整个山谷、令天地色变的巨大炸响,如同九霄神雷狠狠劈落在两侧山脊之上!仿佛沉睡的巨兽被猛然惊醒咆哮!
那不是雷声!
是被提前暗藏在两侧山岭阴坡厚厚积雪之下的硫磺硝石在火信催动下骤然爆裂的轰鸣!瞬间腾起的烈焰混裹着滚黑烟冲天而起!巨大的爆炸力将无数积雪、碎石、冻土震得如瓢泼大雨般向谷底倾泻而下!山谷两侧的树木剧烈摇晃,积雪崩落如瀑布!雪雾弥漫升腾!
谷底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时,庞涓全身一震!黑色战马被巨大的声浪惊得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长嘶!他猛地勒住缰绳,惊骇欲绝地扭头望向两侧被冲天硝烟覆盖的山脊!心中警兆如毒蛇噬心般骤然炸开!
陷阱!
一个极其简单的判断如同冰水浇头!
几乎就在爆炸声还在山谷间激荡回响、被震懵的魏军将士尚未从这毁天灭地的恐怖声中恢复神智之际!
“吼——!”
“吼——!”
“吼——!”
山崩地裂般的战吼声从两侧高耸的山脊背后猛然炸响!声浪如同千万头雄狮同时在云端咆哮!其声之烈,竟压过了魏军方才发出的所有喧嚣!
两侧山脊顶端,密如蚁群、影影绰绰的人影骤然显现!是齐军!如同从大地中涌出,瞬间铺满了所有肉眼可见的山脊高顶!数量之多,远超过庞涓此前所探知的齐军西路军总规模!那些士兵大半身裹黄褐色厚毛皮毡袄,如同岩石上附着的地衣,完全融入了冬日山脊的枯败色调,此前竟完美地潜匿在魏军斥候眼皮底下!
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机括绞动、长弓绷紧、弩机卡榫啮合之声汇成一片刺耳的金属风暴!
寒光!
无数点冰冷的寒光瞬间布满了目之所及的山脊线!那是强弓、硬弩、床子弩以及前所未见、投射长矛的巨械在瞬间被蓄满力量所透出的森冷杀意!
“放——!”
“放——!”
“放——!!”
数道命令在两侧山脊如同接力棒般快速被嘶吼传递!其声未落!
“咻——!!!”
“嗡——!!!”
“嘭——!!!”
恐怖的破空尖啸撕裂冰封的空气!如同一场来自地狱深峡的金属风暴骤然降临人间!
万箭齐发!
无数闪着慑人幽光的重镞箭矢、粗如儿臂的床弩巨矢、如乌蟒般的长矛,遮天蔽日!带着冰冷刺耳的死亡尖啸,从高高的山脊之巅向下倾泻!无数点寒芒交织成两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向着被紧紧压缩在下方谷底、此刻因前方骤然“爆裂”而陷入巨大混乱与茫然中的庞大魏军兜头罩下!
魏军士兵下意识举起的巨大木盾,在高处劲射而下的恐怖箭矢面前,如同孩童的玩具!强劲动能足以轻易贯穿数层!重甲如同薄纸被撕裂!惨嚎瞬间便压倒了战鼓!那钢铁洪流般的冲锋巨阵如同撞上无形的神之壁垒!人仰马翻!鲜血如泼墨般泼洒在冰冷的褐色大地上!
“稳住!后撤!结阵!”庞涓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嘶吼!他调转马头,试图指挥混乱的军队向谷口外尚未被堵死的狭窄通道收缩!
就在他声音爆发的刹那!原本已经“动摇欲溃”的齐军前锋阵列之中!那面巨大的、刚才还在“摇晃”的“田”字帅旗猛然停止飘动,如同凝固在空中!旗下所有军官,几乎在同一时间高高举起了手臂!
“起盾——!”
“起盾——!!”
“起盾——!!!”
随着军官们破音的咆哮!齐军前锋阵地前瞬间如雨后疯长的蘑菇森林般,骤然竖起一片钢铁墙林!
那不是防御圆盾!是足以遮蔽半身的厚重巨盾!随着惊天动地的动作统一咆哮!
“轰!”前排步卒手中巨盾重重砸地,瞬间形成一道坚固防线!
“哗啦!!”后排一面面同样厚大的巨盾紧随其后,齐整一致地斜向上架叠!
转瞬间,一道厚重倾斜如陡坡般的钢铁壁垒在齐军前锋位置奇迹般拔地而起!盾牌层层堆叠,如同山体倾斜,冰冷地将魏军溃败后退的致命通道彻底封死!盾牌缝隙处,闪烁着无数锋利矛戈的寒芒,如等待噬人的毒蛇之牙!
紧接着!那面停止摇曳的“田”字大帅旗猛然向后一挥!
“杀——!”
沉雄的号令如山崩般传遍战场!原本“溃散慌乱”的齐军前锋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灵魂!在巨盾壁垒后发出排山倒海的战吼!阵型如同积蓄许久力量的巨锤,开始沉稳而坚定地向前碾压!矛戈如林,带着决然的杀气,将面前混乱后退的魏军溃兵一层层切割、撕裂、吞噬!每一步都踏着血肉铺就的道路!
魏军如同被投入了炼狱之炉!前方是不断推进碾杀的钢铁矛林!两侧山脊上是倾泻而下、永无休止的死亡箭雨!后方——则是那道已经彻底封死生机退路的钢铁壁垒!
桂陵峡谷,在此刻彻底成为了魏国无敌精锐的“武卒”命定之坟!
庞涓策马在尸山血海中疯狂冲突!
他头盔早已不知所踪,华贵的锦袍被鲜血浸透成黑褐色,沾满碎肉内脏的碎末。那张曾睥睨天下的面庞沾满血污,扭曲狰狞,如同厉鬼!耳边充斥着箭矢贯穿骨肉的噗噗声、重甲倒地的轰然声、濒死的凄厉惨嚎以及钢铁切割躯体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这些声音混杂着峡谷硝烟的呛鼻气味,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刺透铠甲,钻入他的骨髓!
身边的心腹亲卫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片片倒下!他的乌骓宝马,一匹极通人性的雄骏,就在刚才为护主,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住了十几支劲弩齐射!巨大弩矢几乎将骏马的腰腹贯穿成筛!战马长声悲嘶,轰然跪倒!巨大的冲力将庞涓狠狠掀飞出去!他在冰冷刺骨的血泥污秽中翻滚,腰间长剑在扭打中脱手不知飞向何处。精良的玄甲凹陷崩裂,右肩剧痛钻心!骨头碎裂声清晰入耳!
一只穿着覆铁牛皮军靴的大脚狠狠踹在他挣扎起身的半边脸上!腥咸的液体瞬间充满口腔。他被踢得翻倒在地,污血糊住了右眼。就在他徒劳地用还完好的左臂抹开眼皮上血污的瞬间,一道魁梧如山、身披乌墨齐甲的身影已在数步之外,被几名悍卒簇拥着向他压来!正是田忌!
田忌大步流星,一柄雪亮的长戟已然刺出!
“田忌老匹夫——!”庞涓发出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嘶吼,左手抓起身边不知哪个死人落下的短柄战斧,不管不顾地向着田忌下盘猛挥!
田忌冷哼一声,身形微侧,长戟如毒龙出洞,电光石火般避开斧刃下劈之势,精准地抽打在庞涓持斧的手腕之上!咔嚓一声脆响!腕骨应声而碎!
“啊——!”庞涓惨嚎一声,斧头脱手飞出!紧接着,冰冷沉重的戟杆末端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劈在他的侧颈!眼前金星乱舞,剧痛吞噬了最后一点意识!他如同一根被砍断的木头,直挺挺地扑倒在冰冷泥泞、混合着污血与无数残缺肢体的冻土之上!
田忌收戟,重重拄地!看着脚下彻底昏死过去的庞涓,眼中没有任何胜利的狂喜,只有一丝长久压抑后的畅快冰寒!
“拿下了!”
被严格命名为“桂陵”的这场伏击歼灭战,从山脊之上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与万箭齐发开始,到不可一世的魏国上将军庞涓像头待宰的公羊般被押进简陋的囚车为止,其终结的迅速与其爆发的惨烈同样令人瞠目。
谷底的战争之磨在庞涓被擒的瞬间便失去了核心驱动。残余的魏军“武卒”们如同被抽走了最后的精气神,在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放下兵器!降者免死!”齐语怒吼声中,纷纷抛下手中沉重的戈矛,跪倒在冰冷黏腻的、浸透了袍泽血水的冻土之上。山谷间震天的兵戈撞击声、濒死的惨呼哀嚎如同潮水般疾速退去。死寂——一种刚刚被无尽杀伐和鲜血浸透过的、沉甸甸的死寂,比寒冬本身更加刺骨、更加难以承受的死寂,瞬间便攥紧了山谷。
胜利的喧嚣声浪被隔绝在厚厚的皮帘之外,只在偶尔有押解的魏俘从车旁踉跄而过时传来几声压抑的咆哮和斥骂。
辎车的厚皮门帘被一只缠着药污绷带的手从内部缓慢而艰难地拨开一道缝隙。缝隙只够探出一双深陷却异常清冽的眼眸——那是孙膑的目光。这目光如被冰水反复涤荡过的寒刃,无声扫过车外那片刚刚经历过地狱熔炉般的谷地。
视线尽头,是一群齐军的辎重辅兵,他们穿着沾满血污油渍的粗麻短衣,正如同最熟练的屠户般,合力将一具具身穿多层厚重皮甲的魏军“武卒”尸体从冰冷的尸体堆中奋力拖曳出来。齐军的钩镰长杆不断刺入尸骸堆深处,拖拽出那些被洞穿胸膛或颈项的袍泽。沉重的魏军武卒尸体如同从淤泥中挖出的铁块,与齐军士兵的躯体搅缠一处,凝冻的血水在拖行中扯出血色的冰线。
那目光扫过横七竖八的破碎甲胄和死状各异、在寒冬中被冻结得表情扭曲的狰狞尸体;扫过被踏碎、深陷在暗红色冰泥里的绣着象征魏国辉煌的兽面旗;扫过那些垂首跛行、被沉重铁链锁成一串串行尸走肉般往营地深处押解的魏军俘虏……最后,那道目光在远处一辆粗木钉成的简陋囚车上停驻片刻。那囚车周围看守着最凶狠的齐军刀斧手,车上蜷缩着一个曾经如骄阳般不可一世的身影——庞涓。他被粗大的皮索紧紧捆扎,蓬头垢面,身上华贵的锦袍已成破碎染血的烂布条,低垂着头颅,如同失去生机的木偶。
没有胜利的狂热。没有复仇的畅快。唯有一片冰冷到近乎麻木的审视。
冷风挟裹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硝烟余烬的焦糊气,以及一种尸骸堆积后隐隐散发的、迅速被严寒凝固定型的诡异腥甜气,如同无数细小冰针从这缝隙钻入车内。
一只覆盖着药污的厚布衣袖从缝隙后抬起,将那道视野再次阻绝,缝隙瞬间闭合。车厢再次沉入药味、皮革和陈腐气息混合的绝对幽闭。
车内,孙膑重重地、无声地靠回到身后冰冷的兽皮垫壁深处。残躯深处传来一阵如同骨髓被冻裂的、迟来却极其清晰的刺痛,源自腿根创口深处——或许是方才神经绷得太紧?或许是剧烈颠簸的车身?那痛楚如同冰冷的毒藤,一点点缠绕收紧。他深深闭上眼,黑暗中,庞涓那被枷锁重重束缚、眼神空洞如同枯井的面容却无比清晰。
指尖下意识地在冰冷的毛毡面上,无声地描摹。不是杀场血图,不是地理山川走势。指尖如同带着某种源自生命本能最纯粹冰冷的韵律勾画过虚空——天、地、人;正、奇、变;生、死、战……那些在鬼谷寒泉旁推演过千万遍、石壁上深深刻印的古老阵图核心变式——“三才阵”的精微意象——天倾其怒,地陷其壑,人演其变——在意识最深最幽静处流淌而出。它们早已融入骨血,如同山川经纬刻在大地深处,无需刻意驱动,只在最合适的时刻,自然引动天地之威,化为覆军杀将之力。
冰封的峡谷最终成就了这图卷。但此刻,心头唯有冰层碎裂后那极尽虚无的空白与死寂。
车外,田忌雄浑的吼声在战场上空回荡着清点战利品、收押俘虏的命令。
车内,冰冷的手指最后一次,缓缓扣紧在自己那毫无知觉的膝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