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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华夏英雄谱 > 第225章 启于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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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51年的深秋,天空如同被浸透的墨汁涂过一般阴沉。寒风卷起齐国都城临淄街巷里的枯叶,打着旋儿拍击在紧闭的青铜门扉上,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单调声响。宫内却是一番截然相反的景象——雕梁画栋间悬满的彩绸猎猎作响,巨大的青铜人形灯盏散发着浓烈烟气,灯火昏黄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因美酒佳肴而酡红的醉颜。

高高的丹墀之上,齐威王田因齐斜倚着精致的凭几,手中一只镶嵌着绿松石的玉杯几欲倾覆。他微醺的眼睛掠过殿堂中央翩翩起舞的美人,那些柔美的腰肢和飞旋的裙裾,在他模糊的视野里只化作一团团晃动的色彩。管弦丝竹之声充斥耳膜,淹没了殿外呼啸的萧瑟秋风。

“好!”他高声赞道,浑浊的声音在乐曲间勉强撕开一条缝隙,“再舞一曲!今日定要尽兴!”

“大王洪福齐天,寿比松乔!”阶下侍坐的阿大夫扯着嗓子高喊,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庞被酒精蒸腾得油光发亮,嘴角堆满谄笑,几乎要咧到耳边。谄媚之语如同黏稠的蜜糖,哄得威王哈哈大笑,仰颈饮尽杯中残酒。

就在这时,一股凛冽的寒风骤然撞开厚重的殿门!“哐当”一声巨响,殿内笙歌乐舞仿佛被利刃齐刷刷斩断。刺骨的寒气裹挟着一个人影踉跄扑入——来人甲胄破裂,布满血污与尘土的脸上唯有双眼还残留着一丝精光,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绝望。他身上那件原本象征齐国威严的缟素战袍,已然被撕扯得难以蔽体,边缘沾满泥泞的暗褐色血块,不断向下滴落。

“启禀大王——”来人声音嘶哑如破锣,撕裂沉寂的空气,“鲁军…鲁军猛攻阳关!城…城破了!鲁兵进城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双腿一软,轰然栽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一滴殷红的血从他撕裂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浸入地砖细微的缝隙。

刹那的死寂之后,刺耳的尖叫在殿堂中爆发开来,宫人们如受惊的鸟雀般四散奔逃。欢宴的气息瞬间被浓重的血腥味和失败的恶寒驱散得无影无踪。阿大夫脸色瞬间煞白,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酒液泼洒出来,沿着他锦缎的衣袖汩汩而下。醉眼朦胧的齐威王猛地直起身,玉杯脱手而落,“啪”地一声摔在金砖上,碎片飞溅,清冽的酒液洒了他一身。他从醉酒的云端直直摔落冰冷的深渊,那一声清脆的碎裂,像是他内心某个角落崩塌的回响。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古怪的吸气声,身体僵硬如石像,唯有瞳孔剧烈收缩着,死死钉在阶下那件染血的、象征溃败与耻辱的缟素战袍碎片上。

未等这第一记丧钟在众人心头消散,宫门外又是一阵人嘶马沸、刀甲铿锵的喧天巨响!另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疾冲入殿,头盔歪斜,脸上被烟火熏得漆黑,声音带着哭腔:“报——大王!韩、赵、魏三国联军…兵锋已过甄城!直扑博陵!博陵守将告急,危在旦夕!” 这士兵的声音如此凄厉,如同铁器刮过粗糙的石壁,每一个字都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狠狠砸过。

齐威王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被彻底抽干,仿佛刷了层惨白的灰浆。刚刚涌起的一点愤怒与惊惧,被这两股致命的寒流冻结在四肢百骸。他的手在宽大的袍袖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落叶。眼前那些曾经令他神魂颠倒的舞女美姬,此刻都化为灰烬般无关紧要的影子;连那刺鼻的酒气都变得酸涩呛人。他环顾四周,平日那些谄媚的笑脸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面具,变得模糊而陌生,充斥着无言的责难。宫殿的金碧辉煌骤然黯淡无光,巨大的梁柱投下狰狞的暗影,重重叠叠地压在他身上,每一道阴影都仿佛带着嘲讽的重量。整个殿堂仿佛在他脚下微微倾斜、旋转,渐渐化作一座冰冷无声的坟墓。

阿大夫眼见威王失魂落魄,强自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有些发飘:“天…天眷齐国!些许跳梁小丑,定是趁大王……稍安国事之际,不知天高地厚!凭我强齐根基,只要大王…只要大王稍稍留意征伐……”

“滚开!”齐威王猛地一挥袍袖,用尽力气暴喝一声,声音因极度的惊怒和绝望而嘶哑变形。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在殿内死寂的阴影里燃烧着迟来的、悔恨的惨淡光芒,如同旷野上孤狼濒死的怒视。

冬日的暖阳透过层叠的纱幔,将一片柔光倾洒在虞姬的寝阁内。然而在这本该煦暖的房间,空气却凝固得如同寒冬的冰层。虞姬端坐妆台前,铜镜中的容颜褪去了所有明丽的光彩,只剩下沉凝如水。素白的手正将一支锋利的玉簪慢慢、稳稳地插入如云的发髻间。铜镜的深处,隐约映照着一旁几案上摆放的一件东西——一段折叠整齐,却又无比刺目的素白绫绸。

“夫人?”一个贴身侍女颤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惶恐,“您这是……大王已几日未临后宫了,听说朝堂上又……”

镜中的虞姬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无一丝波澜:“大王今日,会来的。”

话音未落,殿外沉重的脚步声便打破了可怕的寂静。殿门猛地被推开,一阵冷冽的寒风裹挟着齐威王高大的身影闯入。他眉头紧锁,脸上堆积的烦躁如同沉厚的阴云,宫服的下摆沾染着点点泥污,显示出他刚刚从某个不平静的地方匆匆而来。身后还隐隐传来阿大夫那圆滑逢迎的声音:“大王息怒,息怒……不过是卫国那等小邦不识时务,竟敢攻打薛陵……”那谄媚的余音在门槛处戛然而止。

“都下去!”齐威王不耐地挥退殿内所有宫人,包括欲言又止的阿大夫。厚重的宫门在众人身后悄然合拢,发出沉闷的隔绝声响。

虞姬缓缓起身,盈盈一拜,姿态依旧优雅如画,只是那份疏离的静默沉重得如同巨石。“可是为那薛陵失陷、赵寇再扰甄城,而北境又亟需构筑万里长城?”她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内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细小的冰棱,刺破压抑的沉寂。

“你……竟知晓朝政?”威王眼中掠过一丝极度的惊愕,随即被一股被冒犯的怒气取代,眉头拧成死结,“妇人不言外事!安心做你的宠姬便是!”

“宠姬?”虞姬抬起头,直视着君王眼中奔腾的怒火,唇边却弯起一丝凄绝的笑意,如寒风中最后一片残蕊,“大王日夜醉生梦死,而列国铁骑屡屡践踏齐疆!阳关血未干,薛陵又失守,甄城烽烟再起……今日我齐国,已是强邻砧上之肉,案上之鱼!”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颤栗,“妾今日,非是宠姬,乃是为国尽忠之人!”说毕,她猛地转身,一把从几案上抓起那道刺目的白绫!

“你待如何!”齐威王被她的举动骇得心胆俱裂,血色倏然退尽,厉声呵斥,脚步下意识向前冲去。

虞姬已将白绫一段死死攥在手中,另一段高高扬起,那决绝的姿态如同引颈就戮的祭品。铜盆旁炭火的光映着她雪白的侧脸,眼中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带着滚烫的炽热与冰寒的绝望滚落:“先祖太公立国艰难,桓公九合诸侯……江山传至今日,大王!您就忍看它一朝倾覆,万民流离吗?”她紧咬下唇,殷红的血珠沁出唇瓣,“宫外,是焦渴等待雨露的农田!是戍守边疆忍饥挨冻的将士!还有被屠戮、被驱赶、被奴役的千万生灵!宫墙内呢?”她痛苦地闭上眼,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尖上剜下,“大王所见,只有阿谀!所闻,只有佞语!若再无忠义之士敢犯颜直谏……”她倏然睁开泪眼,带着某种了悟的决断,猛地屈膝,整个人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铜方砖之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高高扬起手中那段象征着自我了断的白练,声音变得无比清晰而悲怆,如同祭坛上清冷的玉石相击:“妾身愿以此残躯为祭!只求大王睁开天眼!铲奸佞,用贤臣!重振朝纲!大齐……尚有可为之日啊!”她将手中的白绫和那玉簪,高高举过头顶,双肩因难以承受的巨大悲伤而剧烈颤动,最终无力地颓伏在地,唯有那如墨的发髻散乱铺开在冰冷的地砖上,仿佛被风卷落的黑云。

那凄厉的泣血之声,字字如烧红的烙铁,狠命按在齐威王的心尖,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震荡!君王身体晃了两晃,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踉跄地连退了两步。他眼神中的狂怒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更深的惊悸彻底击碎、取代。目光从虞姬散乱于地的黑发,缓缓移到她额角在方砖上撞出的那抹刺目淤青,那淤红如同尖锐的符号,刺穿了他长久以来厚重的迷障。他喉头艰涩地滚动着,伸出的手似乎想碰触她脆弱的后颈,却又凝滞在半空,微微颤抖。殿内那盆熊熊炭火发出毕剥一声轻响,火光摇曳着放大在威王眼中,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阳关城墙下肆意流淌的殷红、薛陵废墟上翻滚的浓烈黑烟、甄城外遍地倒伏被践踏、覆盖霜尘的尸骸……还有那无数张在逃亡道路上挣扎、沾满泥污和恐惧的脸孔……

一场鹅毛大雪覆盖了临淄城郊的沃野。就在那素裹银装的原野上,一座新筑的方形夯土高台拔地而起,其上矗立着巨大的黑色鼎彝,深腹阔口,下方堆满了粗壮的松木柴薪。无数黑压压的齐国百姓从四面八方如蚁群般汇集而来,寂静无声地立于刺骨的寒风中。每一双眼睛都紧盯着那座高台和台上那只森然巨鼎。冰冷肃杀的空气仿佛绷紧的弓弦。

马蹄踏碎积雪的声音由远及近,如沉闷的鼓点敲击大地。齐威王的车驾在众多面色肃穆、手执仪仗的武士簇拥下缓缓驶近高台。威王今日未着王服,而是一身玄黑深衣,只在领口袖缘绣着简朴而凝重的金色纹饰。他缓缓步下车辇,踏上覆盖着薄雪的夯土台阶。寒风卷起他深衣的下摆,刺骨寒冷直钻身体深处。然而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再无半分往日的萎靡轻浮。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台下的人群,也扫过鼎旁捆缚于地的几个身影——当先便是衣冠凌乱、面无人色的阿大夫,另外几个皆是近侍宦官,人人如霜打的枯草,瑟瑟发抖,面若死灰。

威王在台顶站定,抬手示意。台下瞬间静得连雪花飘落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

“寡人之过!”威王的声音骤然响起,低沉却如滚雷般碾过每一个人的心头,撞开凝冻的寂静,“沉湎声色,宠信奸佞!致使韩赵魏破我疆、鲁寇焚我城、卫贼夺我地!”他的右手猛地指向被缚于地的阿大夫等人,眼神如同淬火的寒冰,“看——便是这些小人!”那指尖裹挟着千军万马般的恨意,“颠倒黑白,构陷忠良!即墨大夫!”他突然高声点名。

一身风尘仆仆、甲胄黯淡的即墨大夫从台侧应声而出,拱手肃立,神情激动却又带着悲凉:“臣在!”

“尔治即墨,不逢迎,不贿赂佞臣,故多遭谗毁!然寡人查明,尔开垦荒田,兴修水利,广积仓廪,兵甲精良!使即墨之地,虽处强敌之侧却民富兵强!”他的目光转向被缚人群中一个白面肥胖、早已抖如筛糠的身影,“阿地大夫!”

那肥胖身影如遭电击,面无人色,几乎瘫软下去。

“你!年年进献重金于寡人,美言于朝堂!言你治下阿地如何富庶太平!然探察之下!”威王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似冰锥般带着刻骨的寒意,“你阿地城郭坍圮,田野荒芜,百姓面有饥色!赵国仅派两小队士兵试探,竟能一掠而走你大批奴隶!国之土地在你手中如同破败草场任人践踏!更罔顾边关告急之信!该当何罪!”

“大王开恩!大王饶命啊!”阿地大夫终于崩溃,涕泪横流,以头抢地,额头在冰冷的夯土上撞击出血印。

齐威王对他的哀嚎置若罔闻,转向身后的阿大夫等人,眼神仿佛冰冷的刀锋:“更有尔等内侍近宦!只知阿谀奉承!搜刮民膏献媚寡人!将寡人耳目蒙蔽于华室深宫,听不见边疆的烽火!看不见黎民的怨声!误我社稷至此,其罪万死莫赎!”

“陛下!饶命啊陛下!”阿大夫挣扎着爬前一步,带着枷锁的手向前伸出,嘶喊着,“奴才对大王忠心可鉴日月啊!是……是有人构陷!有人……”

“忠?”威王截断他的话,唇边勾起一丝冰冷却蕴含无穷力量的冷笑,“今日,便用你等的血肉,洗刷寡人的迷昧!告慰我阵亡将士之魂!以儆效尤!”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台下所有黑压压、屏息凝神的人群,“即墨大夫勤政有功,擢升上卿,晋位相国!即日起主持国政!至于此等败类——”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瞬,右手猛地斩落,如同挥下砍断巨索的利斧:“烹——”

“遵旨!”执法的甲士齐声暴喝,如同惊雷。阿大夫等人被粗暴地架起,口中塞入破布,绝望的呜咽瞬间被堵死。随即被甲士合力抬起,如同扔进草堆般向那早已烈焰升腾的巨鼎猛地掷入!

伴随着几声凄厉不似人声的短暂嚎叫,随即是热油滚沸的“滋啦——”巨响猛烈爆开!刺鼻的油烟混合着无法言喻的焦臭味道冲天而起!巨鼎下松柴燃烧的火焰被溅起的滚油猛烈一激,火舌骤然向上席卷吞噬,化作一片炽热的赤红巨幕!浓稠的黑烟滚滚升腾,如同向阴沉苍穹发出的无声咆哮!鼎口猛烈翻滚着浓密的灰白色泡沫,不断发出令人心悸的“咕嘟…咕嘟…”深响!

死一般的寂静凝固了片刻,如同被无形的冰层冻结。接着,人群中发出压抑的、悲怆的低吼!积压了太久、遭受了太多屈辱和苦难的情感骤然如山洪爆发,从胸膛深处冲了出来!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声哭喊:“英明!”紧接着,无数的声音带着哭腔咆哮!无数的拳头砸向冰冷的胸口!

“大王英明!!”“大齐有救了——!”呼喊声化作巨浪,卷过覆盖着茫茫白雪的原野,撼动着脚下的土地,久久不歇,仿佛要将所有屈辱和积郁彻底宣泄!

威王独自立于高台边缘,滚烫的气浪裹挟着恶臭冲击着他的身躯。他没有躲避,任凭劲风吹起他额前的几缕散发。脸上溅到了几滴滚烫浑浊的油星,也浑然不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穿透了滚滚的黑烟和沸腾的鼎口,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远方。那目光已没有半分迷惘和沉郁,只有沉淀下去的血色和燃尽重生的熔金。

初夏的骄阳炙烤着雒邑的王城。这座昔日天下共主所居的宫阙,在经年的风雨剥蚀和诸侯冷落中,早已失却了威严的光泽,显露出一片令人心酸的斑驳。残破的宫墙根下滋生着顽强的杂草,朱漆大门上的铜钉锈迹斑驳。几只麻雀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旁若无人地跳来跳去。

周显王独自坐在空荡荡、光线略显昏暗的大殿内。他看着殿外那片被阳光烤得刺目的白石广场,耳中听着殿角蟋蟀嘶哑单调的鸣叫。他有些恍惚,记不清上一次有哪位诸侯王踏足于此是什么时候了。十一年?或是更久?正沉思间,突然,寂静被一阵遥远而嘈杂的声音打破。那声音似乎来自王城的东面,起初只是微弱的喧嚣,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渐渐地,那喧嚣仿佛潮水般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车轴的沉重碾压声、千万马蹄踏地的闷雷声、金属甲片互相碰撞的铿锵声、旌旗在风中烈烈翻卷的鼓动声、还有无数脚步踏过地面形成的、让大地都微微震颤的低沉轰鸣!

一名宦官跌跌撞撞地狂奔入殿,脸上是完全失控的惊骇和茫然:“陛…陛下!来…来了!大队人马!车乘千乘!都…都打着齐字旗号!为首的那位…像是…像是齐威王!”

周显王猛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衣袖带翻了案上的漆杯也浑然不觉。惊骇凝固在他脸上,身体僵硬如木雕。

“快!开宫门!按礼…按礼迎驾!”他几乎是嘶喊出来,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的惶恐。无论这庞大的军队是来干什么,紧闭宫门只能徒增羞辱和激变。巨大的、令人牙酸的铰链声响起,厚重又朽坏的宫门缓慢地被推开一条缝隙。周显王在几名同样惶恐不安的老臣陪同下,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大殿,来到了广场上。灼热的阳光白晃晃地刺得他眼花。他强迫自己站稳,抬头望去——顷刻间,一股巨大的寒流从头顶瞬间冻僵了全身的血液!

高耸的、象征着齐国的玄色旌旗遮天蔽日!旗帜之下,是望不到尽头的庞大军队!所有士卒着黑甲,排成森严的矩阵,如同巨大而沉默的黑色磐石群。兵戈锋利刺眼,矛尖反射着毒日头的光芒,如同林立的寒星之海。就在这片肃杀的黑甲汪洋之前,一辆装饰着金龙的巨大玉辂车驾威严静立。车门开启,身着繁复衮冕朝服、华贵异常的齐威王田因齐,在几位齐国重臣的簇拥下,稳步踏下车辇。他的步伐沉稳而带着万钧力量,每一步都仿佛重锤击打在这片沉寂了太久、属于天子的大地之上。

就在齐威王踏足白石广场的同一刻,“哗——!”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雷霆般撕裂了凝固的空气!他身后那广袤的甲士海洋齐刷刷地动了!仿佛一道巨大的黑色铁壁,成千上万的膝盖齐齐砸向滚烫的地面!卷甲撞击地面的声音汇成一声震彻王城的惊雷!紧接着,所有人声如火山爆发般轰然炸响,冲上云霄:

“齐王率诸侯——朝觐天子!大周威仪——万世永昌!!!”

这浩荡的呼声如同汹涌的海潮,猛烈地拍打着古老宫墙,惊起大群麻雀如散乱的飞沙般吱嘎四窜。

威王昂首迈步,径直走到被这骤然爆发的气势惊得面无血色、身体微抖的周显王面前,从容俯身,按照最隆重的古礼参拜下去:“齐侯田因齐,率诸侯使臣及麾下将士——朝拜天子!陛下万岁!” 他身后的即墨大夫及诸臣紧随其后,深深稽首。

周显王惊魂未定,手脚竟有些发软,他下意识地慌忙伸手去扶:“齐……齐侯请起!快请起!众…众卿请起!”他努力想维持住天子应有的威仪,但那声音里的颤抖和被巨大惊喜冲击后的无措,根本无法掩饰。他甚至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真实。

威王起身,目光平静地直视周显王,沉稳如山的声线清晰地响起:“王室虽暂有蔽障,然天威自存,诸侯拱卫之道岂可废弛?寡人此来,是为重礼纲常!为彰天下公心!”每一个字都沉稳有力,如同金玉交击。

周显王心头翻涌起难以言表的酸热,眼眶竟有些模糊。他张了张嘴,最终只用力地抓住威王的手,握紧,再握紧。这双手的温度终于驱散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盘踞的冰寒。

消息如同飓风一般卷过华夏列国。每一个诸侯宫室都在为此震动、议论、难以置信。秦惠文王嬴驷放下手中密报,眼露复杂光芒:“这田因齐……是真要学他那老祖宗齐桓公尊王攘夷吗?此等风头,锐不可当啊!”楚威王熊商正在围猎,听闻消息后手中铜殳重重顿在地上,尘土飞扬,脸上的轻蔑慢慢转为凝重:“哼!作态罢了!可这‘作态’……已然搅得天下瞩目了!”列国震惊之余,那个称呼不由自主地在各国君卿口中流传开来——“齐威王”!

新郑城的夜,被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灼感死死扼住咽喉。自魏军那如同奔涌铁流般的阵锋破开第一道外围壁垒以来,绝望便在每一个黑暗角落疯狂滋长。高大的城门楼上,每一块黝黑的条石都在沉闷如雷的战鼓声中颤抖,门楼下堆积的、一次次被后续守军疯狂抢运上城的滚木礌石,此刻沾满了粘稠发暗的血污和破碎的衣物纤维。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松油燃烧发出的刺鼻焦烟、人畜尸体在烈日下不可避免加速腐败的恶臭,以及一种……由千万人心中绝望共同发酵蒸腾出的、近乎实质的恐惧气息,凝聚成铁幕,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令人作呕欲绝。

“报——!西门!西门箭楼被魏贼的抛石机砸塌了半边!魏卒又攀上来了!”传令兵跌跌撞撞地扑跪在韩昭侯身前,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仿佛喉咙里灌满了滚烫的铁砂。

年过五旬的韩昭侯,脸色灰败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他原本华贵的丝袍上被火燎出了破洞,沾满灰黑的尘土和不知是谁甩上的血点。他扶着冰冷的城垛勉强站稳,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牵扯着胸腔内撕裂般的疼痛。透过箭孔和弥漫的硝烟,他望下去。城墙根下,无数黑影攒动,如同嗜血的蝼蚁,执着简易的木梯和抓钩,在震天动地的嘶吼声、兵器可怕的撞击声中,密密麻麻地向上疯狂涌爬!城上不断有被射中、被石木砸中的黑影惨叫着坠落,砸在下方堆积的肢体之上,发出沉闷恐怖的“噗”声,却立刻又有新的魏卒踏着同伴尚未冷却的尸体,再次亡命扑上!火焰在一段段被引燃的女墙下蔓延,火光映照着墙上守军一张张被汗水、血污、绝望扭曲的脸庞。一名刚刚将沸油泼下的士兵,瞬间被一支从下方黑暗中刁钻射来的弩箭贯穿了咽喉,他甚至来不及惨叫,身体便软软地栽下城垛。

一个念头在昭侯心中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完了!新郑!我的国都!就要……陷落了!

“君上!”上卿申不害一步抢上前,用力扶住摇摇欲坠的昭侯,他那素来以智谋着称的脸上,此刻也布满了烟尘和深深的恐惧压出的刻痕,“不能再等!再遣使者!星夜兼程!去齐国!去临淄!唯有齐威王……唯有齐国能救我们于倾覆!”他几乎是吼出最后一句,声音在战场的喧嚣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蕴含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求生欲。

新郑城外十余里,魏军中军大纛之下。庞涓按剑而立,身形挺拔如同一支淬火待发的铁矛。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往日刻意维持的儒将风范早已荡然无存,代之以一种近乎狂热的、带着嗜血快意的狰狞。炽热的战场之风卷起他猩红色的披风,猎猎作响。他锐利如鹰隼的双眸,紧紧锁定着前方那座在浓烟烈火中摇摇欲坠的巨大城池轮廓,仿佛正欣赏着一幅以毁灭为最终旨归的杰作。

“将军!”副将龙贾大步跨上前,声音带着战场特有的粗粝沙哑,更洋溢着不可一世的豪情,“先锋已撕开新郑西门!守军如同沸汤雪融!三日!顶多三日!末将愿亲率陷阵营,必为将军献上韩侯首级!”他猛力捶打着胸甲,发出“铛铛”的闷响,激起一片附近将校们压抑着兴奋的低吼。

庞涓没有回答,只是嘴角向上勾勒起一抹冰冷、精准、如同手术刀划过肌肤的弧度。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投向更远的东方——那片膏腴而倔强的土地,那个他心底深处烙印着无尽痛楚与刻骨屈辱的名字:孙膑!齐!那个跛子!那个躲在阴沟里的蛆虫!那场让他威名扫地的桂陵!这次,他要用整个韩国殉葬,敲响踏平临淄、踏碎孙膑每一根骨头的序幕战鼓!齐国……很快,就该轮到你了!

深沉的夜幕笼罩着临淄的宫城。风灯在廊柱间投下晃动不安的阴影。齐威王的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来自新郑的、一份接一份加着重急标记的军报,如同被火燎过般堆放在案头,字里行间几乎要渗出淋漓的血腥味和焦炭气息。灯光跳跃着,在威王棱角愈发清晰的面孔上明灭不定,映衬着他眼中深沉难测的凝重。

相国即墨大夫、上将军田忌、军师孙膑、副将田婴、田盼等重臣分列两旁。田婴将新传来的、血迹斑斑的书牍双手递呈,沉声道:“大王,韩使申不害泣血叩求:魏十万精锐、兵车数千乘猛攻新郑!四边壁垒已破其三!新郑城墙坍塌数处,魏武卒如蛆附骨,攀城之战昼夜不绝……新郑存亡……就在须臾之间了!”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坎。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殿中流淌,只闻灯烛不时爆出一两声哔剥轻响。

“救?”一个年轻将领的声音带着强烈的不忿,打破了沉寂,“魏武卒如狼似虎!我齐军纵至新郑,那新郑城破,不过是早两日与晚两日的分别!我等远道赶去,正撞上庞涓锐气正盛之师!这是要以我齐军儿郎的血,去填那韩国注定要失的窟窿吗?”

“糊涂!”一直沉坐于四轮车上的孙膑,忽然抬起了眼皮。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冷静,瞬间压住了所有犹疑,“救韩?此仅为末也!”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点向铺展在中间的巨大地图上一点——那是魏国跳动的心脏,“庞涓倾国而出,国内势必空虚!我等所救者,非韩之将亡之城!”孙膑那总是隐在沉静背后的眼眸中,陡然迸射出一种洞悉万物、掌控乾坤的锐利锋芒,“是救大齐未来十年之安宁!是攻其必救——”他那根点在地图上的手指,如同淬火的钢针,重重戳在代表着魏国都城的那个位置!那两个字如同巨锤般砸在每个人耳边:

“大——梁——!”

话音落地,如同在凝固的铅水中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烙铁!所有人的目光骤然聚焦!田忌的双拳无意识猛地攥紧,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响。田婴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

威王挺直的背脊微微前倾,深如古井的双眸骤然亮起精光,锐利如鹰隼般凝视着地图上那个被孙膑指尖牢牢钉住的位置:“先生之意?”

“发兵!十万之师!旌旗遮天,鼓号鸣金!扬言直捣——”孙膑的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千钧,回荡在寂静的殿堂内,“大梁城下!取庞涓巢穴!逼其……不得不归!”他的语气陡然压低,仿佛巨兽伏击前最后的轻咤,“此其一!”

“其二?”威王的眼中已燃起火焰。

孙膑的嘴角,终于浮起那丝冰冷却致命的、洞悉一切的微笑:“庞涓必挟怒回师,归心似箭。而我精锐之师,当伏于归路之上,择一死地……毕其功于一役!”

他不再解释第二策的具体细节,但那平静语调之下蕴含的杀机,却如严冬的北风瞬间冻结了所有旁人的思绪,让殿内温度骤降!孙膑缓缓抬起眼,目光拂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庞,最终停留在威王那张被烛火半明半暗勾勒出的、已有决断光芒闪动的脸上:“唯请大王遣偏师万人,伴作主力,先行西进,兵锋直指……大梁!沿途……”他顿了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弹出,“尽拔营灶!日……减……其数!”

威王猛地站起身,巨大的黑影瞬间投射在后方绘有河山万里的巨幅壁画上,如同一尊即将发令的战神。“好!!”声音如同巨钟轰然鸣响,震得殿角垂下的帐幔都微微颤抖,“田忌!”

“末将在!”田忌雄躯一震,踏前一步,甲叶铿锵!

“命你为三军主帅!统领十万甲士,开拔西向!依军师之策行事,不得有误!”

“田婴!田盼!”

“末将在!”

“汝二人各率精锐五千,轮番佯作中军,日夜兼程,大张旗鼓……直驱大梁!”

“孙膑!”威王的声音转向这位总能在黑暗中点燃决胜火种的人物。

“膑在。”

“此战……胜负命脉,尽系先生一身!”威王深深凝视着孙膑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眸,“寡人与齐国……敬候先生万胜之讯!”

夏日的烈日如同倾倒的巨大熔炉,无遮无拦地将赤金的火焰炙烤着齐魏边境广袤干燥的黄土平原。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稀疏的蒿草在热浪中焦渴地卷曲着叶片,蒸腾的暑气在地表扭曲晃动。一支庞大的军队正艰难跋涉在这灼热的炼狱之中。尘土是它们庞大的化身,被成千上万铁蹄和沉重的车轮反复碾轧、扬起,最终凝聚成一片绵延十余里的巨大黄色烟瘴,缓缓地、沉重地向着西方滚动。这支军队没有打出任何标志性的华丽帅旗,唯有无数面象征着齐国威严的玄色军旗在灼热的、带着尘土味道的风中翻卷、猎猎作响!旗帜之上用金线赫然绣着巨大的“齐”、“田”字样,金辉在惨白刺目的日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芒,昭示着这是一支足以令任何对手都需侧目的庞大力量!

田婴亲自策马立于中军阵前。他身披齐军将领的标准青铜札甲,甲片在烈日下泛着暗沉却令人心悸的光芒。汗珠不断从他紧锁的眉宇间、紧抿的嘴角旁渗出,迅速滑落在滚烫的甲叶上,瞬间蒸腾出细微的白气。他的目光如同机警的鹰隼,反复扫视着身后这支按照孙膑的绝密指令“精心装扮”过的队伍。行进队列明显稀拉松散,士兵们大多垂着头,步履显得沉重拖沓,那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不绝于耳。他们的脸上,被刻意涂抹上厚厚的汗渍与尘土混杂的污痕,难以分辨真实表情。一种刻意营造的、压抑着疲惫与低迷气息,如同无形的瘟病,弥漫在整个军阵上空。

“将军,”一个年轻的校尉靠拢过来,压低的声音带着焦虑的不解,“又……又要按军令减少宿营灶口了?昨夜我们才下令埋掉三万大灶……士兵们抱怨的声音快压不住了!大伙都说……都说我们不是去打仗,是去送死了……”

“闭嘴!”田婴猛地低叱,眼神刀锋般掠过年轻校尉的脸庞,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军师定策自有深意!岂是尔等可以妄加揣度!再有惑乱军心者——军法从事!”他猛地一挥手,“传令!日落前择地扎营!按昨晚令条……只挖三万灶坑!”

他猛地一勒马缰,马儿发出一声不耐的嘶鸣,踢起一片干燥的尘土。田婴策马登上一个低矮的土丘,望着西方在热浪中蒸腾扭曲的遥远地平线。落日熔金,将这片弥漫着诡异气息的军队染上一层悲凉而虚幻的橘红色。他能感觉到下方士兵们疲惫身躯里涌动着的不安和窃窃私语。这感觉……如同在万丈深渊的枯索上独行。但他明白军师要的是什么——一副诱人上钩的、虚弱而混乱的逃亡幻象!每一个被掩埋的灶坑,都是撒向庞涓贪婪食欲之鱼的金钩。尽管心中的疑虑与不安同样如同野草般疯长,但军令如山!他咬紧牙关,铁青的面色在暮色渐合中,沉如凝固的铁。

庞涓的大军如同燃烧着复仇烈焰的钢铁洪流,在广袤的魏西平原上疾速向北折进。抛弃新郑几乎唾手可得的胜利,日夜兼程赶回大梁,这命令如同滚烫的钢水浇灌在每一位魏军士卒的心上,燃起屈辱与狂怒的火焰。车轮疯狂碾过干裂的黄土,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沉重而迅疾的铁蹄踏地声,汇集成闷雷滚动不息的轰鸣。军阵中心,庞涓的青铜战车碾过一切阻碍,巨大的车轮在辗碎泥土的同时,也似乎碾压着他本人的最后一丝理性。他紧抿着嘴唇,嘴唇两侧的法令纹此刻深陷如刀刻,那双充血的眼眸里,正疯狂燃烧着一种焦灼的、混杂着嗜血渴望的熊熊火焰!他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每一次脉动都撞击着一个名字:孙膑!临淄!必须在大梁城下将这跛子和他的大军彻底碾碎成齑粉!这份执念近乎癫狂!

“报——!”一名斥候风驰电掣般卷至庞涓车前,马身已遍布汗沫。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亢奋的喘息,“前锋已追上齐贼前军踪迹!前方十里……有敌军宿营大寨!目测……约五万余灶!”

庞涓眼中凶光暴涨如雷雨夜的闪电:“齐军主力?”声音冰冷而急切。

斥候用力点头:“尘头浩大!旗号如林!确是田忌旗号!”

“好!”庞涓右拳猛地砸在车辕上,“传令!全军!加速前行!务必在天黑前——”

“将军且慢!”中军大将晋鄙沉稳有力的声音插入,“敌军动向甚是诡异!如此大张旗鼓,毫不遮掩,更兼连日急行……此中怕是有诈!末将请令先探其虚实,再议追击为妥!”

庞涓布满血丝的眼眸猛地扫向晋鄙,那目光中的阴戾和烦躁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针:“诈?”他几乎是嗤笑出声,手指猛地指向身后滚滚烟尘和前方热浪中模糊的齐军尘头,“齐国佯装主力驰援,摆明了是要迫我分兵回援!这就是孙膑那跛子的伎俩!此乃阳谋!田忌小儿仓促领大军奔袭我国都,必是外强中干!他以为回援的我军定会犹豫观望?他做梦!他要我回师,我便回师!但要我如他所愿慢腾腾地回去?”他那张被愤怒扭曲的脸猛地凑近晋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狠狠刮出,带着血腥气的狂热,“我要用快如雷霆的回援!在他那所谓的主力兵疲马乏、立足未稳之际!迎头给他们雷霆一击!将他们死死钉死在大梁城下!你——懂吗?!”

晋鄙喉头滚动,脸色发紧,面对庞涓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疯狂目光,终究没能再说出第二个字。

夜幕垂临。魏军前锋营内一片肃杀与忙碌交织的景象。士兵们飞快地扎下简易营盘,围绕着核心巨大的黑色军帐。此刻帐内气氛却炽热到几乎要点燃帐幕。庞涓叉腰站在巨大的皮制地图前,几名亲信将领环绕四周,人人眼中都燃烧着狩猎前的亢奋光芒。

“将军高明!”前锋大将龙贾咧开嘴,拍着大腿,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地图上,“末将亲自查探了前日齐军营地!那些灶坑!烧土还是温热的!密密麻麻一大片!少说五万个!比昨天发现的灶坑又少了一大半!哈哈!这些齐贼!跑得更快!跑得更多了!丢盔弃甲!军心溃散!”他唾骂着,如同饥饿的狼发现垂死的猎物。

一个刚刚踏进帐内的斥候伏首急报:“将军!前方十五里!又发现一废弃营地!灶坑……稀疏非常!属下点验……不足三万!”

“三万?”庞涓猛地转过身,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更有一丝毒蛇终于咬住猎物咽喉的残忍快意!连日来因被孙膑算计、被迫放弃新郑而生出的那股灼人憋闷的恶气,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连日穷追不舍的疲惫,此刻全都化作了力量!他那张棱角分明却因极度亢奋而有些狰狞的脸在灯光下熠熠生光,仿佛涂抹了一层油脂。“不足三万?一日之间……竟又逃散过半?”他几乎是喃喃自语,语气从最初的森冷质疑,陡然转成喷薄而出的狂傲与轻蔑,最终演变成一声惊天动地的狂笑:“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孙膑!田忌!竖子不过如此!兵怯如此,将懦如此!何堪与我庞涓十万铁骑争锋!追——!”他右臂陡然高举,直指前方一片黑暗的虚空,仿佛要亲手扼住命运的咽喉!

“将军!末将以为还需谨慎!”晋鄙苍劲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灭的警惕,“连续两日,敌军灶坑锐减如此剧烈……不合常理!莫非……”

“闭嘴!”庞涓粗暴地打断他,眼中的狂怒如有实质,猛地压向晋鄙,“不合常理?这正是田忌、孙膑穷途末路、无力维持大军之铁证!你这等犹疑畏怯之言,岂不助长敌军气焰!乱我军心!”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滚的戾气,声音转为冰冷,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决绝:“传我军令!三军埋锅造饭,就地休整一个时辰!之后——”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撞响丧钟,“轻装简从!抛弃所有无用辎重!兵车在前!只带十日干粮!全军星夜驰追!目标——前方齐军!凡有掳获齐贼大将者——赏万金!封千户!”

那诱惑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将领们眼中贪婪与杀戮的火焰瞬间被彻底点燃!压抑了许久的狂野吼声冲破军帐!整个前锋营地瞬间爆发出如潮的回应与兵器撞击声!毁灭的气息在暗夜中急剧膨胀!篝火的光芒映照着庞涓那张因绝对自信而冷酷无比的脸庞,他仿佛看到孙膑被自己踩在脚下、田忌跪于阵前求饶的景象。一个时辰?太久了!兵贵神速!他渴望着最快速度撕开这些该死的齐人!“出击!”那两个字,如同死神的宣判!

庞涓率着甩掉所有累赘、如同脱缰嗜血怒兽的魏军精锐,三日三夜近乎不眠不休的疯狂奔袭!他们抛弃了沉重帐篷营盘,只留下支撑行军的粮车和部分攻城重器也被远远甩在后方。人马仿佛不知疲倦的钢铁机器,依靠着少量干粮和滚烫的仇恨驱动,只靠饮马途中溪流维持,在烈日与暴雨轮番侵袭中,强行压缩着时间。疲惫如同瘟疫,在沉默疾行的军伍中悄然蔓延。士兵们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起泡,布满血丝的双眼因过于疲乏和对即将到来屠杀的憧憬而显得空洞又狂热。沉重的兵车在连续高速行进中,木质轮毂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轴销过热散发出的焦糊味不时混杂在漫天黄土的味道里。

第四日的黄昏,如同被巨大的魔手涂抹上浓重、压抑的灰紫色油彩,沉沉压了下来。庞涓的大军,终于如同一股因磨损而略显迟滞但威势不减的钢铁洪流,逼近了那片被称作“马陵”的巨大地理伤口。两侧是陡然拔起的巨大山体,如同上古巨神垂落的手臂,嶙峋的峭壁在昏暗中投下狰狞、不断加深的阴影。山体上覆盖着浓密的、在暮色中化为一片沉沉墨色的森林。整条谷道狭窄逼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巨大创口,只能勉强容纳不到十辆兵车并排通过!一条仅数人宽的土路在乱石荆棘间蜿蜒蛇行,伸向峡谷深处,消失在更为浓郁的黑暗里,仿佛通往巨兽贪婪的食道。

行军中的庞大魏军队伍被迫变成长长的纵队,如同一条蜿蜒的巨蟒,艰难地挤进这个越来越窄的咽喉通道。车轮碾过土路发出单调沉滞的“咯吱”声和石块碰撞的声音交织。士兵的脚步在这份令人不安的逼仄中,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沉重拖沓。空气中除了浓重的汗臭和马匹的腥膻气味,不知何时,开始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腐木和苔藓共同发酵出的诡异湿冷气息。峡谷上方光线渐暗,唯有两侧崖壁高处顶端的一线微光,勾勒出锯齿般参差扭曲的天际轮廓。一种本能的警惕和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在士兵疲惫的神经和缓慢流动的血液中悄然滋生、缠绕。没有人说话,除了金属甲胄的摩擦碰撞和粗重的呼吸,就只有峡谷深处传来令人心烦意乱的、不知名的涓涓水声在回荡,更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死寂。

“将军!将军!”前军一阵微微的骚动。一名斥候策马从昏暗的前路飞驰而来,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发青。他奔至庞涓的车前,滚鞍下马,声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撞见了什么极度不祥之物的惊悸:“报将军!前方谷口……有异象!一棵……一棵巨大的枯树!树干被刮去了一整片树皮!上面……似乎……像是……写着巨大的字!”

庞涓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铁爪猛地攥住!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瞬间炸开,沿着脊椎飚至头顶!汗毛根根倒竖!连日狂热追击、即将全歼齐军的迷梦如同脆弱的琉璃被狠狠重击!一个跛着脚、面容平静得可怕的影子如同从幽暗峡谷的阴影中瞬间浮现,直刺他的识海!是他!一定是那跛子!他猛地按住腰间剑柄,强迫自己声音保持平稳,但那压抑着惊涛骇浪的声线却无法抑制地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颤音:“写的……是何字?!”

斥候的头几乎埋到了胸膛里,声音细弱蚊蚋,却足以让庞涓听得真切:“属下……属下无法完全辨识……距离太远……光线太暗……像是……像是……”

“备火!”庞涓一声断喝,如同雷击!声音尖锐得几乎变调!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疯狂杀意和本能的强烈恐惧的浪潮,将他瞬间吞噬!“快!给我照亮!看清楚——!”

几支浸透猛火油、燃烧得异常炽烈旺盛的火把,瞬间在几名勇猛锐卒的手中亮起。跳跃着的、贪婪的火焰,舔舐着沉重的夜幕,也映红了持火者紧张而亢奋的脸庞。他们在庞涓焦灼欲裂的逼视下,如同扑向宿命的飞蛾,驱马狂奔着朝峡谷那最窄处、那颗孤零零矗立着的高大枯树直冲而去!火把的光芒,如同燃烧的血液,猛地泼洒在那片被刮去树皮、露出惨白色泽的粗糙树干之上!

跳跃!扭曲!炽热!跳动着巨大杀意的火光……骤然将那树干上,用最浓烈的黑色松烟墨汁、仿佛带着刻骨诅咒般书写的两个磅礴巨字,清晰无比地映照出来!那字体狰狞、苍劲、力透树骨!带着一股冻结地狱的死亡气息,如同地狱大门轰然洞开——

庞 涓!

“呃……!”时间!空间!一切声响!瞬间凝固!庞涓的眼球猛然暴突!如同被两只无形的烧红铁钉狠狠扎入!所有的狂怒!所有炽热的功名心!所有沸腾的复仇烈焰!在一瞬间被一股来自九幽深渊的、砭人灵魂的绝对冰冷彻底冻结、击碎、碾成粉末!那个名字!那跛子为他预留的墓志铭!这根本不是战场,这是死神的餐桌!而那跛子正优雅地举着刀叉!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又在下一个瞬间被巨大的恐惧驱赶着冲上头顶!耳膜里是血脉疯狂搏动的嗡鸣,视野因极度的惊骇而边缘发黑!巨大的青铜战车,那承载着他尊严与力量的庞然大物,此刻在意识中轰然崩塌,只留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彻底吞没!

“中计——!!!”一声从被绝望碾压得变形的灵魂深处爆发出的、非人般的凄厉惨嚎,终于撕裂了庞涓的喉咙,也撕裂了整个马陵谷的死寂!那声音是如此尖锐、如此绝望,如同被刺穿了心脏的恶兽濒死前的最后尖啸!他用尽全身所有残存的力量,连同碎裂的尊严和本能迸发的求生意志,凝聚成最后那声足以撕裂苍穹的悲鸣:

“退——!!!全军撤退——!!快——!!!”

声嘶力竭!

绝望的咆哮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然而……

太迟了!

就在庞涓那被恐惧完全扭曲的“退”字最后一个破碎音节尚未完全出口的万分之一瞬——就在他看清树上那致命烙印、心脏被那两个字彻底攥住的那万分之一息——

一声仿若上古洪荒巨魔挣脱封印、毁灭世间而发出的狂野咆哮!穿云裂石!带着足以震碎魂魄的力量!

“呜——————!!!”

那根本不是来自人间的号角!它从峡谷两侧千仞绝壁上每一个可能潜藏的裂缝!从每一片浓密如墨的原始森林深处!如同无数头被囚禁了万年的凶兽同时挣脱束缚!猛烈无匹地炸裂开来!轰击着马陵峡谷内狭窄空间中每一粒颤抖的尘埃!撞击着每一个魏军士兵因惊骇而停止跳动的脆弱心脏!

这并非结束!

这仅仅是杀戮乐章的第一个音符!

下一瞬!是千万张强劲无比的硬弓!是无数支蓄力待发已久的劲弩!被瞬间松开绞紧到极限的绞盘和弓弦时爆发出的、如同千万根丝帛在瞬间被狂暴力量同时撕扯断裂的、沉闷却惊天动地的——

“嗡———嘣!!!”

这声音是毁灭前的审判!是死神的合唱!

随着这惊世骇俗、仿佛天倾地陷般的巨大混响!整个峡谷两侧的高崖!如同两只合拢的死神巨掌!掌心内,倾泻而出的并非泉水!

是暴雨?!是冰雹?!是决堤的九天银河?!

不!!!

是箭!是箭!是箭!!!

黑压压!无边无垠!遮蔽天日!带着催魂索命的凄厉尖啸!它们不是一滴滴冰冷的雨水!而是无数条凝聚着死亡气息的毒蛇!带着灼热的金属反光!从高耸的悬崖峭壁之巅!从密不透风的原始荆棘丛林深处!从嶙峋怪石的每一个阴暗罅隙里!以毁灭性覆盖的方式!如同火山爆发的熔岩洪流!向着下方狭窄谷地内如同待宰羔羊般挤作一团的魏军倾泻而下!箭簇撞击铠甲!穿透皮肉!撕裂骨头的可怕声响,如同骤雨打芭蕉!刹那间便取代了世间一切声响!

“噗噗噗噗噗……!”

“呃啊——!”

“我的眼睛——!”

“救我——!”

“盾!盾牌——!!”

密集的、如同冰雹般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的箭雨中,惨叫声、骨肉碎裂声、金属穿透声,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死神的鼓面疯狂敲击!前排执着巨盾的魏军力士,顷刻间就成了插满箭矢的刺猬!即便是沉重的木质蒙皮巨盾,在如此近距离、足以贯石穿金的三石劲弩攒射面前,也脆弱得如同纸扎!精良厚重的札甲被强劲的势能穿透!灼热的箭头撕裂皮肉,深深钻入胸膛、腹腔!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一个个被瞬间打穿的血洞中飙射出来!滚烫!粘稠!带着浓郁的铁腥味!泼洒在冰冷的山石上!喷溅在旁边同伴惊恐扭曲的脸上!后排的刀盾手、长矛手,如同被狂风刮倒的成熟麦穗!成片成片地扑倒!扑倒在他们自己刚刚还站立着的同伴那尚未冷却的、插满箭矢如同烂草堆的尸体上!尸体迅速堆积起来!狭窄的道路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浸透!汇聚成一条条黏稠的小溪!在人们脚下肆意流淌!染红了战靴!染红了滚倒的兵戈!染红了庞涓的坐驾车轮!

“齐贼!!!给我杀出去——!!!”庞涓双目血红欲裂!状若疯魔!他的座驾被护卫的盾牌和亲兵用血肉之躯死死围护着,却也瞬间被泼洒上温热的血雨!他拔出佩剑,在亲兵死命拖拽下,疯狂地朝着谷口的方向嘶吼!那张因为极度的愤怒、不甘和恐惧而完全扭曲变形的脸,在跳动的箭影血光中,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没有回应!

就在他嘶吼的尾音尚未完全消散在血腥空气中的同一刹那!又一个更加狂暴、足以将整个峡谷点燃的巨大声浪轰然炸开!那不是箭雨的嗡鸣!那是无数滚木礌石从悬崖顶端被人力撬动、释放、裹挟着毁灭力量呼啸而下的恐怖音爆!巨大的石块摩擦崖壁,迸发出巨大的火星!无数粗大的松油圆木,带着排山倒海的轰鸣和碾压一切的气势,狠狠撞入下方本已陷入彻底混乱、人挤着人、马踏着人的魏军队列中心!

“轰隆隆——!啪嚓!咔嚓!!”

难以想象的血与骨的爆裂交响!惨叫声不再是此起彼伏,而是瞬间被这些恐怖撞击和碾压声彻底淹没!大片的士兵被砸成肉泥!被碾断肢体!被碾压在粗糙的原木之下!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如同地狱屠场!道路被堵塞!兵车被撞翻!战马惊恐地嘶鸣,疯狂地踏踩挣扎!阵型被毁灭性地彻底砸穿、分割!

“杀!!!”

“杀尽魏狗——!!!”

下一个瞬间!伴随着如同万丈惊涛拍岸、足以毁灭一切生命的狂吼!两侧山林如同活了!无数如同地狱深渊爬出的黑色浪潮,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沉重的步兵方阵如同巨大的钢铁磨盘,轰然滚下!整齐划一、震得大地轰鸣的沉重脚步!无数雪亮的戈矛刃口组成钢铁荆棘森林!狠狠刺入被巨石滚木分割开来、惊魂未定的魏军肉块之中!

兵车部队更是如同插入敌军躯体深膛的铁血獠牙!在田盼雷霆万钧的怒吼中!一辆辆轻捷却坚固的齐国战车,如同猛兽挣脱束缚!从峡谷两侧事先开辟的隐秘豁口中疯狂驰出!锋利雪亮的车轴长戈,在奔速的加持下,化身最为残酷的收割机器!如同疾风扫过麦秸!瞬间将魏军切割开!刺眼的血浪随着戈刃的翻飞而狂飙!断肢残臂在空中疯狂抛洒!车辙深深陷入松软粘稠的血肉泥沼中,碾过绝望嚎叫的人体!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条血肉铺就、触目惊心的猩红轨迹!

杀戮!碾压!肢解!窒息!

魏军最精锐的兵车部队在前方谷口的绝对阻塞和后方如同地狱涌出的齐军双重重击之下!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黄油!崩溃只在须臾之间!

“护住将军——!!”晋鄙须发戟张!吼声在刀锋撕扯血肉的可怕声响中炸开!他以身体为盾,死死护在庞涓那匹被流矢惊吓、几乎人立而起的战马前方!手中长戈狠狠荡开一柄带着腥风劈向庞涓头颅的齐军长刀!金铁交鸣迸发刺眼的火星!随即晋鄙反手一刺!锐利的戈尖洞穿偷袭者咽喉!滚烫的鲜血喷射而出!溅了庞涓满脸!粘稠!咸腥!

“轰隆——!”一声令人牙酸心颤的巨响!

一匹被滚木砸中后腿、彻底发了狂的驮马,发出凄厉的长嘶,如同失控的铁锤,狠狠撞中了庞涓战车的前缘!巨大的青铜车轴瞬间发出刺耳的呻吟!在可怕的力量撞击下,轰然折断!整个车轮连同庞涓惊愕僵直的身体、失控的驮马、以及周围数名奋力拼杀却被裹挟的护兵,如同崩塌的沙塔般轰然倾覆!碎裂的木屑、泼洒的鲜血、凄厉的惨嚎……混合着漫天尘土,弥漫在血腥的空气里!

庞涓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的骨头仿佛都在一瞬间震裂粉碎!剧痛如同无数钢针狠狠刺穿了他全部的意识!身体被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紧接着!小腿部位被沉重的车身残骸死死压住!骨头碎裂的可怕“咔嚓”声!刺穿耳膜!直贯骨髓!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完全被痛楚碾碎灵魂的凄厉惨嚎从庞涓口中迸发出来!那张曾经英俊高傲的脸上!此刻因为剧烈的、无法形容的剧痛和彻底的屈辱而完全扭曲变形!肌肉剧烈地痉挛着!豆大的汗珠混杂着血污和泥土从他脸上滚落!他拼命地想要抬起被压碎的腿!但每一次发力都带来刺穿心肺的剧痛!如同地狱的业火在焚烧!身体的支撑点猛地失去!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倒!额头重重撞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一股粘稠温热的液体瞬间模糊了他那只未被血液糊住的左眼视线!

“将军——!!”晋鄙发出野兽般的哀嚎!目眦欲裂!他狂吼着扑向压在庞涓身上的巨大车体残骸!试图用血肉之躯抬起那钢铁铸就的重量!但周围涌上的齐军如潮水般层层叠叠!刀剑的寒光在他疲惫染血的铠甲上密集闪动!他身边的亲兵接二连三地倒下!一个!又一个!

一只沉重的、沾满血污和泥泞的齐国步兵军靴,狠狠踩在了庞涓那只压碎断裂、血肉模糊的右腿上!又是一股碾碎灵魂的剧痛!庞涓眼前猛然一黑!几乎失去知觉!

他勉强抬起剧痛中颤抖的头颅,透过模糊的血色视野看向那片毁灭性屠杀的血腥战场。曾经所向无敌的魏武卒,那些令天下诸侯闻风丧胆的精锐……此刻像被驱赶屠戮的羔羊!在齐国兵车的冷酷碾压下!在戈矛利刃的收割下!在密集箭雨的覆盖下!成片成片地倒下!发出绝望的哀鸣!堆积的尸体已经垒成了小山!堵住了逃生的谷口!流出的鲜血几乎汇集成了溪流!在夕阳最后那抹血红色的余晖映照下!整个马陵峡谷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炼狱屠宰场!

一个高大的、身披沾满血肉碎末和尘土泥泞的、玄色主将铠甲的齐国武将的身影,分开混乱的厮杀人流,手提一柄寒光闪闪、血槽中流淌着粘稠血线的青铜长戈,一步步踏着由魏军尸体和粘稠血浆铺就的道路,朝着他缓缓走来!步伐沉稳!带着掌控一切、决断生死的压迫感!那张脸……田忌!!!

极度的愤怒!疯狂的憎恨!噬骨的悔恨!以及彻底被挫败碾碎的屈辱!如同烧沸的岩浆!在庞涓残破的身体里轰然爆炸!他猛地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足以震裂肺腑的、绝望到尽头亦憎恨到穷途的怒吼!那是困兽最后的诅咒!是对命运不甘到极点的咆哮!那声音混杂着血的腥甜和骨头碎裂的嘎吱摩擦:

“田忌!齐国——!!!”

他挣扎着用一只尚能活动的手,抓向身边掉落的一截折断的戈柄!想要支撑起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做最后的、无谓的扑击!

然而!

一道雪亮的、如同撕破暗夜般迅疾无比的刀光!带着沛然莫御的冰冷!猛地自他侧面视野的死角劈斩而至!

不斩头颅!不劈咽喉!目标明确——直取支撑!

那是孙膑特意安排的冷箭?!

不!

是一名同样被血色模糊了面孔的齐国低级步卒!这个无名小卒被卷在冲锋的人潮里!恰在此时看到了这唯一一个倒在自己眼前、身着华丽将铠的敌方大人物!出于本能!更出于在血与火中彻底燃烧的狂热!他手中那柄刚劈死一个魏卒、刃口还在滴血的战刀!带着全身冲锋的力量!下意识地!狠狠朝着那只压在残骸下尚在挣扎的手臂的——手腕部位!斩落!

“噗呲!”

骨肉分离的沉闷声响!一只带着华丽护腕、紧握着戈柄残段的手掌!竟被齐整地斩断!高高地飞了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飞溅的鲜血糊住了庞涓半张脸!断腕处传来的、比先前腿伤猛烈十倍不止的可怕剧痛!如同万千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脑髓!将他最后一丝意志力彻底摧毁!连惨叫都已喊不出来!只剩喉咙深处发出破风箱般绝望的“嗬嗬”嘶鸣!浑身痉挛如同筛糠!彻底瘫软下去!身体仅存的力气也沿着那断腕处喷涌的鲜血彻底流走!世界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彻底的漆黑与绝望之中!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恍惚间听到那持刀的小卒在战场上带着兴奋恐惧的狂呼:“我砍倒了一个大将!!”以及淹没一切的……来自齐军的、如同海啸般的“万胜”声浪!

启明星的微光尚未刺破东方天际那沉厚的铅灰色云幕。一夜惨烈搏杀的马陵山谷,却已陷入了另一种更为深沉的死寂。风,仿佛也被这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呛住,艰难而迟缓地穿行在狭窄的通道里。空气沉甸甸的,饱含着铁锈般浓重的腥气、内脏破损后特有的甜腻浊气、焦糊的木头气味、以及一种……庞大生命瞬间寂灭后残余的、令人骨髓发凉的阴冷气息。那是战场冷却后的死寂,是生命大规模流逝后,大地也为之沉重喘息的气味。无数形态各异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积、纠缠、覆盖着每一寸能落脚的土地。残缺的肢体如同被孩童恶意破坏的木偶玩具,随意抛洒在血泊和泥泞里。断裂的兵戈,破碎的战车残骸,撕裂散落的旗帜,浸泡在已经变成暗褐色浆糊状的血泥之中。几只不知名的食腐飞鸟,发出刺耳难听的“嘎嘎”鸣叫,在低空盘旋试探,又被巡逻齐军的投石惊起。

齐军已经开始清理这片巨大的屠场。无数士兵沉默着,面无表情地在尸山血海中艰难跋涉。他们的动作机械而疲惫,用长矛和戈戟的尾端不断翻动检查着那些尚未僵硬、或是仍在微弱抽搐的躯体。每一刺翻搅,都带起暗色的血水翻涌。找到的魏军伤员几乎不再有反抗的机会,被利落地补上致命的一刀或一枪,闷哼或者抽搐一下便归于沉寂。找到的齐军伤兵,则被小心地抬起,迅速送往后方临时设置的医棚。整个清理过程异常高效而冷酷,除了喘息声、脚步践踏泥泞的噗嗤声、偶尔尖锐的兵器入肉声以及抬运重伤号时发出的嘶哑呻吟,偌大的山谷再无声息。

孙膑乘坐着他的四轮车,由两名亲兵缓缓推动着,滑入这片巨大的血腥坟场中心。车轮碾压过被血浆浸透、踩得泥泞不堪的黄土路面,发出“咯吱…噗…”的声响,碾过暗红的泥泞,也碾过无数破裂的甲片、碎骨和无法辨识的内脏碎块。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覆着一层冰冷的石蜡,唯有那双深陷眼窝中的黑色瞳仁,亮得惊人,如同寒夜星辰,缓缓扫过地狱般的景象:堆积如山的尸骸、断折扭曲如枯枝的兵器、散乱得如同垃圾的辎重……他的目光平静,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在观察一片寻常的林地。阳光艰难地从山谷上方狭窄的缝隙中穿透下来,惨白的光线落在那些血肉模糊的景象上,反而更增添了几分诡谲。车轴碾过一只断臂,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孙膑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军师!”田忌雄健的身影从前方纷乱的尸堆中快速迈来,步履沉重,沾染血污的沉重甲叶发出沉闷的撞击摩擦声。他的脸上也沾满了血点泥污,胡子拉碴,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大仇得报、夙愿以偿后依旧火焰熊熊的光芒。他指向不远处一群正在奋力扒拉着一处高高垒起的、混杂有魏军精良青铜战车残骸的巨大尸堆的士卒。“找到了!庞涓那狗贼!被翻出来了!他还没死透!”声音带着狂热的兴奋和一丝即将亲手完成最终审判的期待。

孙膑的目光,循着田忌所指,平静地投注过去。

十几名齐军士兵喊着号子,用绳索和木杠,终于将那截沉重的、压住庞涓半身的车体残骸掀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和大小便失禁的恶臭扑面而来,将围在近处的士兵都熏得倒退一步。

被拖出的“东西”,已经难以用“人”来形容。身躯如同烂泥般瘫软,裹着一身被血泥糊得难以辨认原本颜色、但能看出是魏国高级将官制式的华丽锁甲。他右腿自膝盖以下几乎不成形状,白骨森森支棱在模糊的血肉外。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腕……齐腕而断!焦黑碎裂的骨头渣子和凝固的暗红血痂裸露着,伤口边缘的皮肉早已死白翻卷。一只手掌孤零零地落在不远处的血泥里,套着一只被血浸透、缝制精细但已残破的皮质护腕。他的脸庞侧伏在冰冷泥泞中,凌乱如草的头发被半凝固的血污粘在脸上,仅露出的小半边脸上布满泥土和擦撞的污痕,口鼻处粘着黑红色的泡沫。微弱到几不可查的抽搐沿着他残破的腰脊部位传导着,喉咙里发出破旧风箱般的“嗬……嗬……”气声,证明这具残躯里还剩着一星半点游丝般的生命余烬。

周围的齐军士兵围拢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让整个东方诸侯都为之胆寒的名字此刻的下场。没有人再发出欢呼,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低语。

田忌踏前一步,冰冷的军靴重重踏在庞涓胸口旁边的血泥里,发出沉闷的“噗嗤”声。他目光如刀,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加掩饰的快意,自上而下俯视着脚下这摊挣扎求生的残骸。就是这个人!就是他在桂陵!让他田忌、让整个齐国蒙受了天大的耻辱!多少袍泽埋骨他乡!多少次午夜梦回被挫败和屈辱惊醒!他缓缓地,用一种带着巨大威慑力的慢动作,将手伸向腰侧。五指有力地握住了冰冷的剑柄!那柄陪伴他戎马半生、饱饮无数敌血的青铜剑!“呛啷——”一声低沉却清冽的金鸣,长剑被从鞘中一寸寸拔出!剑身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着冷彻骨髓的寒芒!直指庞涓那颗被血泥包裹的头颅!那凛冽的杀气,仿佛连空气都要冻结!

“庞涓狗贼!”田忌的声音如同撞响的丧钟,冰冷地砸下,“桂陵之耻!今日……该以你的头颅洗刷了!”他手臂肌肉贲张!蕴含着千钧之力!那剑刃的寒光就要朝着颈项斩落!

“田将军——”一个平缓、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这蓄满万钧之力的致命一斩。

田忌握剑的手臂在半空骤然僵住!他猛地侧头,凌厉的目光射向声音来源——孙膑的四轮车。孙膑的唇边,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叹息飘散在血腥的空气中,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故人……终是已去了……”孙膑的声音低沉清晰,如同寒潭深处抛起的石子,稳稳落在这片炼狱般的死寂之中。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田忌身上,而是穿透了前方弥漫的微尘和血雾,静静地注视着那堆尸骸旁、被拖拽出的……庞涓残破不堪的躯体。他的眼神,如同古井深潭的水面,平静,清澈,却又深不见底,仿佛在凝视一件与己无关的、极其遥远的古物。那目光中没有快意,没有仇恨,甚至没有半分情绪波澜,只有一种看透了世事纷繁最终归于一抔黄土的……疏离寂寥。

四周的空气,像是被孙膑这句平静的话瞬间抽去了所有激烈的情绪。士兵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刚刚升腾起的复仇烈焰,被一种更为宏大而悲凉的寂静所笼罩。

田忌握剑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额角的青筋在跳动。那近在咫尺的血仇!那曾经刻骨铭心的耻辱!只要这一剑!一切都结束了!他死死盯着庞涓那仍在微弱抽搐的残躯,眼神中的火焰在燃烧,在与孙膑那平静目光所营造的无形力量激烈搏斗着!

几息!漫长如世纪的几息!

终于!田忌眼中的烈火缓缓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如释重负的疲惫和未能亲手终结的复杂情绪,但更深邃的,是一种被更高意志所折服的服从。一声极其低哑压抑、仿佛饱含着万语千言的叹息从他紧咬的牙关中吐出。他紧绷如弓弦的手臂和后背渐渐松弛下来。那柄闪烁着渴望饮血寒芒的利剑,“铿——”地一声,带着不甘的低鸣,缓缓沉入了冰冷的鞘中!剑柄落入鞘口,发出沉重而决绝的钝响!

他不再看地上的庞涓,而是将目光投向峡谷尽头那一线逐渐变得明亮的天际。初升的朝阳,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挣脱群山与大地的束缚。第一缕无比璀璨、仿佛熔金锻造般的光辉,利剑般刺破云层!骤然倾洒进马陵谷口!血污遍布的岩石、冰冷的甲胄、折断的戈矛边缘……一切坚硬线条都在刹那间被镀上了一层跳动的、圣洁的金色!那光芒如同实质的神只之手,轻柔却磅礴地拂过这片刚刚经历灭顶之灾的山谷!拂过每一个幸存的齐国士兵布满血污烟尘却坚毅仰望的面庞!也拂过庞涓残躯上最后一点微弱的挣扎……随即彻底熄灭。那光!带着不容置疑的新生力量!如同昭告!

一片死寂之后!田忌深深吸入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片浸透了胜利气息的新鲜空气、连同着胸中所有的块垒都一起吐出!他猛地抬起右臂!那臂膀坚定如同支撑苍穹的巨柱!紧握成拳!如同攥住了初生的太阳!一股足以破开苍穹、贯通寰宇的力量感从他胸膛爆发出来!化作一声冲破一切阻碍、直达九霄云外的震天咆哮:

“大齐——万胜——!!!”

如同天雷点燃了堆积万仞的干柴烈火!

“万胜——!!!”

“大齐万胜——!!!”

田婴的狂吼!

田盼的嘶喊!

无数将士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用那刚刚劈开敌人胸膛、斩断敌人咽喉的喉咙!将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愤怒!屈辱!以及此刻那如同洪流喷发的、灼热到极点的狂喜与自豪!

“万胜——!!!” “万胜——!!!”

汇成狂暴无比!毁灭一切的惊涛!如同九天神雷狠狠砸落大地!以排山倒海、毁天灭地的气势!猛烈地撞击着马陵两侧千仞绝壁!声浪在这狭窄的死亡之谷中奔腾!回荡!叠加!反复冲击!如同永不疲倦的汹涌潮汐!那浩荡的巨浪甚至激荡起谷中淤积的血泊!形成暗红的涟漪!声波所过之处,连脚下的大地都发出了低沉而持续的战栗嗡鸣!栖息在谷外远山的鸟兽被这惊动天地的声威彻底惊散!这声音是宣告!以十万魏军精魂、以名将庞涓毕生命数、以这马陵峡谷万千生灵为牺牲!宣告一个无可争议的铁血事实——

东方!升起了一轮崭新的、光芒万丈的——

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