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
路边的临时行宫内。
沈安被抬了进来,太医已经简单处理了他的伤口,但他依然虚弱得随时可能断气。
崇祯摒退了左右,只留下了康履和岳云。
“你是锦衣卫百户沈安?”
崇祯看着这个锦衣卫,不过三十出头,脸上满是风霜和血污。
“罪臣……沈安,叩见陛下。”沈安挣扎着要起身,被岳云按住了。
“别动,你说李宗道是被逼的?还有,你说陕西的天黑了,是什么意思?”
崇祯的目光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要知道,欺君之罪,是要诛九族的。”
沈安惨笑一声,眼泪混着血水流了下来。
“陛下……臣若不来,李将军就要被凌迟了,那时候,大宋才是真的冤杀了忠良啊!”
“你且细说。”崇祯的语气不容置疑:“朕要听真话,若是有一个字欺君,朕诛你九族,若是你说的是实情,朕保你一世富贵。”
沈安喘了一口粗气,眼中冒着泪光。
“陛下……李宗道将军,其实是小臣在河北军时的老上司。”
沈安的声音虚弱道:“当年金人南下,小臣还是个斥候,李将军带着我们十八骑敢死队,夜袭金营,烧了他们的粮草,那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杀鞑子的汉子,怎么可能为了区区赌债叛国?”
崇祯微微颔首,这与他查阅的档案相符。
“臣后来因功进了锦衣卫,被派往陕西潜伏,负责刺探西夏军情,因为这层旧日关系,臣私下里一直关注着李将军。”
沈安说到这里,拳头死死捏紧,指甲扣进了肉里:“李将军调任陕西后,本想整顿军务,操练兵马,但他没想到,他挡了别人的道,更没想到,他的女儿……会被那个人渣看上。”
“人渣?”崇祯眼神一凝。
“陕西巡抚范致虚的小儿子,范寅。”
沈安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那个范寅,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他在京兆府(西安)横行霸道,强抢民女已是家常便饭,李将军的女儿年方二八,那日去庙里进香,不幸被范寅撞见。”
“当晚……范寅便带着家丁闯入驿馆,当着李将军的老妻面,将人强行掳走,整整三天……三天后,范家才把人像扔垃圾一样扔了回来。”
“那姑娘性烈,受不了这等奇耻大辱,当天夜里就悬梁自尽了,李将军的老妻受不住打击,也跟着投了井。”
“砰!”
崇祯猛地一掌拍在扶手上,手背青筋暴起。
虽然见惯了政治斗争的残酷,但这种赤裸裸的、原始的恶行,让崇祯感到一阵作呕和暴怒。
“李宗道……他就没去报官?”崇祯问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可笑。
报官?范寅他爹似乎就是陕西最大的官。
当年靖康之变,天下大乱,金军主力围攻开封,而陕西依然在大宋手中。
当时的范致虚,作为永兴军路和鄜延路的实际控制者,手握数十万西军精锐。
那时候,金人诱降他,甚至秦桧的伪宋政权也在拉拢他,向他抛橄榄枝。
但范致虚选择了刚刚南渡的崇祯皇帝。
为了稳住这支西北力量,也为了牵制西夏,崇祯在南迁改制时,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制的决定,任命范致虚为陕西巡抚,并兼任陕西节度使。
可以说,目前范致虚是大宋目前唯一一个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封疆大吏。
沈安惨笑一声:“李将军自是去报官了,李将军拿着状纸去了巡抚衙门,可结果呢?范致虚连面都没露,直接让衙役以‘咆哮公堂、诬告上官亲眷’为由,打了李将军八十杀威棒,然后像拖死狗一样扔到了大街上。”
“李将军是条血性汉子,家破人亡,状告无门,既然大宋的律法给不了他公道,他就用手里的刀自己讨!”
“那一夜,李将军拖着伤躯,单枪匹马杀进了范寅在外置办的别院,手刃范寅,斩首十三级!杀完人后,他自知必死,又不甘心就这样背着污名死去,这才夺马出关,想要回京向陛下告御状!但没想到,却被范致虚派兵追杀,无奈之下才进入西夏境内......”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崇祯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
这就全对上了。
不是赌徒输红了眼,而是一个父亲绝望的复仇!
“可是……”崇祯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炬:“范致虚虽然护短,但他毕竟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为了掩盖儿子的丑事,他就敢动用整个陕西官场的力量,编造如此弥天大谎?甚至不惜构陷一名正三品的武将叛国?”
这风险太大了,在官场逻辑里,死个儿子虽然痛,但不至于要把老子的乌纱帽和九族都搭进去赌。
沈安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
“陛下,您太不了解现在的陕西了……或者说,您太不了解现在的范致虚了。”
“范寅之死,只是个引子,范致虚真正怕的,是李将军把他在陕西做的那些事,捅到天上去!”
崇祯心中一沉:“他在陕西,还做了什么?”
“土皇帝!”沈安吐出了三个字。
“陛下,您可知道,陕西百姓现在的赋税交到了哪一年?”
崇祯皱眉:“朕去年才下旨,减免西北赋税,休养生息。”
“那是朝廷的旨意,出不了潼关!”
沈安悲愤道:“在陕西,范致虚的话才是圣旨!他私自加征‘练饷’、‘剿饷’、‘常例钱’……百姓的税,已经预征到了崇祯三十年!”
“不仅如此,凡是陕西的官员,上至知府,下至县令,若是不给范家送礼,不拜入范大人的门下,不出三月,必被弹劾罢官,甚至莫名暴毙,现在的陕西官场,只知有范巡抚,不知有当今圣上啊!”
崇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好一个范致虚……好一个只知有范巡抚!”
这几年,自己忙着灭金、平蒙、收复燕云,一直采取“安抚西北”的策略,对范致虚不仅没有削权,反而恩宠有加。
可崇祯万万没想到,人是会变的。
权力的腐蚀,比岁月更可怕,那个曾经誓死抗金的忠臣,在长期的不受监管和绝对权力下,已经蜕变成了一个恐怖的怪物。
“范致虚在陕西一手遮天,朕信!”
崇祯转过身,死死盯着沈安,问出了那个让他最感到不安的问题。
“但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呢?皇城司的坐探呢?他们是朕的耳目,是朕的鹰犬!为什么他们发回来的奏报,也是在帮范致虚圆谎?!”
如果说范致虚烂了,那是局部坏死。
但如果连御史台和皇城司都烂了,那就是大宋的神经系统出了问题!
沈安苦笑一声,牵动了伤口,疼得冷汗直流。
“陛下,有钱能使鬼推磨,范致虚垄断了西北的茶马互市,又私下倒卖军火给西夏,他富可敌国啊!那些去查案的御史,刚进潼关,几十万两银票就送到了床头,不收?那就别想活着走出秦岭。”
“至于皇城司……”沈安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负责陕西情报的皇城司上官……早就成了范家的座上宾,还把女儿嫁给了范致虚的长子做妾。”
“陛下,这早已不是一个案子,而是一张网!一张大得能把天都遮住的黑网!”
“小臣之所以能活着见到陛下,是因为小臣是个孤儿,无牵无挂,又一直负责外勤,不在此网之中,臣一路从陕西逃回京师,勉强捡回这条命来告诉陛下一声……”
说完这最后一句,沈安终于支撑不住,头一歪,晕死了过去。
“太医!救人!无论如何要救活他!”崇祯沉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