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村口那扇破木门在我身后合上。谢琬还在睡,靠在墙边,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我站在门口,手里攥着老和尚给的药包,分成了两份,一份留着,一份塞进她衣袋。
老头走时说的话还在耳边:“昨晚有人来问,有没有见过一对男女。”
我知道他们迟早会找来。
我推起板车往外走,轮子嘎吱响,像骨头在摩擦。谢琬被颠醒了,没说话,只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点头,她就坐稳了,手搭在车沿上,那只受伤的手始终没碰别的地方。
出村的路比进来时更安静。鸡不叫了,小孩也不哭了。连那只啃骨头的野狗都不见了。
走了不到半里,风向变了。
我停下脚步,耳朵动了动。前面没人,但空气里有股味——不是马粪,也不是炊烟,是铁器擦过皮鞘的声音,还有布鞋踩在碎石上的轻响。
来了。
我立刻把谢琬从车上扶下来,让她躲在板车后面。她刚要开口,我抬手按住她嘴,摇头。
三个人从林子里走出来,穿的是平民衣服,可走路的姿势不对。脚尖朝外,步子小而快,是裴党密探常用的潜行步法。
他们手里没拿刀,但袖口鼓着,藏着淬毒的短刃。
领头的那个盯住我们,目光直接落在谢琬腰间——那里挂着玉珏。
“交出来。”他说,“裴大人只要玉珏,不伤人命。”
我没动。
谢琬的手摸上了藏在裙下的弩机。
我轻轻按住她手腕,压低声音:“别动。他们要的是东西,不是命——至少现在不是。”
那人往前一步:“楚公子,你逃得出密道,逃不出都城。这玉珏本就不该在她身上。”
我笑了。
笑得很轻,也很冷。
“裴夫人煮的毒药,喝够了吗?”
一句话出口,三人同时僵住。
我慢悠悠从怀里掏出那个瓷瓶,透明的液体在里面晃着,颜色发青,像死鱼的眼睛。瓶口封着蜡,是我从边关带回来的——鸦涎引的残液,裴母亲手熬的。
我拧开一点盖子,一股苦腥味散出来。
“你们闻过没有?”我说,“这玩意儿喝下去,肠子会打结。裴夫人用它试过十七个下人,活下来的只有一个,还疯了,整天抱着锅喊‘再煮一勺’。”
领头的密探脸色变了。
他往后退了半步。
我知道他在怕什么。裴仲渊是主子,可裴党里真正让人睡不着觉的,是他娘。那女人能面不改色地给自己儿子下毒,说是“练抗性”。她还能一边弹琴一边看人抽搐断气,说“节奏刚好配曲子”。
疯的不是裴仲渊,是他娘。
而这些人,不过是条走狗,连狗都不如。真惹急了那位夫人,她能把他们的舌头泡进药罐,当点心吃。
我往前走了一步,把瓶子递过去:“带回去。告诉裴夫人,沈无咎的箭射偏了,我也只是摔了一跤。下次,我不介意让她尝尝自己熬的东西。”
那人没接。
他盯着瓶子,像是看见蛇吐信。
我又上前一步:“怎么?不敢拿?还是……你们其实也不知道她住在哪?每天送信都靠中转?”
他猛地抬头。
我笑了:“我就说嘛。你们这些跑腿的,连见她一面的资格都没有。她要杀谁,从来不用下令,只消说一句‘今晚想吃炖肉’,第二天那人就在锅里了。”
谢琬在我身后轻轻吸了口气。
那三人终于转身,走得飞快,连背影都在抖。
我没追。
这种人,吓跑了就永远不会回来。真敢回头动手的,早就死在裴母手里了。
等他们消失在林子尽头,我才松了口气,肩上的伤开始发烫。刚才一直绷着劲,现在一放松,疼得眼前发黑。
谢琬从车后站出来,脸色有点白:“你……你怎么会有那瓶子?”
“捡的。”我说,“边关一战,裴母的药房炸了,我顺手捞了一个。本来想留着换酒喝,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
她看着我,眼神有点复杂:“他们真的那么怕她?”
“怕?”我冷笑,“不是怕,是懂。裴仲渊玩权术,他们跟着抢好处。可裴夫人不一样,她不在乎朝堂,不在乎银子,只在乎她儿子能不能活。谁挡路,谁就是药材。”
谢琬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她连裴仲渊都下过毒?”
“三次。”我说,“第一次让他高烧七天,说是‘清心火’;第二次让他失声一个月,说是‘戒妄言’;第三次最狠,让他半个身子瘫了,躺了三个月,结果醒来第一句话是‘母亲说得对’。”
谢琬打了个寒颤。
“疯子不怕疯子。”我看着她,声音低了些,“怕的是比自己更疯的。裴仲渊算计天下,可他娘算计的是人心底线。这样的人,连鬼都不敢靠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腰间的玉珏。
“我们还得进城。”她说。
“当然。”我拍了拍板车,“先找个地方换身衣服。你这身粉裙子太显眼,我都替你担心。”
她瞪我:“你还笑?”
“不笑怎么办?”我耸肩,“哭?那他们更得意了。”
她哼了一声,爬上车。这次没让我扶。
我推着车继续往前走。地面越来越平整,远处城墙清晰可见。城门口已经开始有人进出,挑担的、赶驴的,还有几个兵在查路引。
快到了。
谢琬忽然说:“楚昭。”
“嗯。”
“你说……裴夫人要是真那么厉害,为什么裴仲渊还能当上户部侍郎?”
我笑了下:“因为她放的。她不是护不住儿子,是故意让他吃苦。挨打的次数越多,别人越觉得他可怜,越愿意帮他。等他爬上去那天,所有帮过他的人都会被清算——一个不留。”
她愣住。
“这局,早就布好了。”我说,“我们撞进来,不过是棋盘上多两个活子。”
她没再说话,靠在车帮上,手指慢慢摩挲着玉珏的边缘。
风吹过来,把她鬓角的一缕发吹乱了。我伸手,把那根头发别回簪子底下。
她抬头看我。
我避开她的视线:“别被人认出来。你现在可是通缉令上画得最漂亮的姑娘。”
她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
城门越来越近。
我能看见守门的兵懒洋洋地挥着旗子,让行人一个个过。有个卖菜的老头被拦下,翻了半天篮子,最后塞了两个萝卜给兵油子,才放行。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我抬头看去。
一匹黑马从官道拐过来,马上的人穿着灰袍,腰间没佩刀,但右手一直按在马鞍旁的小匣上。
那是裴党的传讯匣。里面装着密令,或是毒针。
马速不快,但方向正对着我们。
我立刻停下板车,低声说:“待在这儿,别动。”
谢琬抓住我袖子:“你要干嘛?”
“迎客。”我说,“既然来了,总得打个招呼。”
我往前走了几步,站到路中间,抬起手,冲那骑马的人挥了挥。
那人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没笑,也没说话。
只是从袖子里拿出那个瓷瓶,轻轻晃了晃。
阳光照在瓶子上,青色的液体晃出一道光。
那人盯着瓶子,脸色变了。
他没下马,也没开口。
片刻后,他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我没动,直到他跑远。
谢琬走过来:“他又走了?”
“走了。”我说,“而且短时间内不会再来。”
“因为你有那个瓶子?”
“不。”我收起瓶子,塞回袖中,“因为我让他明白了一件事——我不是怕死的人。而他们,全都怕死。”
她看着我,眼睛亮了一下。
“那你呢?”她问,“你不怕?”
我推起板车,继续往前走。
“怕。”我说,“但我更怕憋着不说笑话。”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
笑声很轻,但在清晨的风里,传得挺远。
我抬头看城门,阳光正好照在城楼上。
两个守兵正低头打瞌睡。
我拉着板车,带着谢琬,一步一步往城门口走。
城门洞很深,进去之后会有一段黑暗。
但我已经知道,该怎么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