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载着调研组的高铁滑入江东省会车站时,天已大亮。一夜未眠的年轻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车厢,精神却像被火淬过的钢,带着一股灼人的热度。
林望走在最后,手里拎着一个普通的黑色公文包。包里,是那份刚刚打印装订好,墨迹仿佛还未干透的报告。它很重,物理上和心理上都是。
返回省委大院的路上,车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亢奋过后的疲惫涌了上来,但更多的是一种等待宣判的紧张。他们都清楚,这份报告投出去,将在平静的湖面,掀起怎样的波澜。
林望没有直接去周良宇书记的办公室,他很清楚流程的重要性。他敲开了陈刚副省长的门。
陈刚正在看文件,抬头看到林望和他身后那群眼圈发黑的年轻人,先是一愣,随即笑了。“怎么,这是把杭城搬回来了?”
“搬不回来,但我们带了点那边的火种回来。”林望将公文包放在陈刚宽大的办公桌上,拉开拉链,取出了那份报告。
没有花哨的封面,只是最普通的白色铜版纸,用订书机在左侧草草地钉了三下,显得有些粗糙,甚至寒酸。
陈刚的目光落在标题上——《关于加快我省数字经济发展、以“数字赋能”引领传统产业转型升级的调研报告》。他挑了挑眉,没说什么,伸手拿了过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陈刚看得很快,他首先翻到了王珂写的案例剖析部分。当看到c2m工厂的利润率提升了27%,库存周转天数从90天缩短到7天时,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头顶那枚[渴望政绩]的标签,金光骤然一盛。
他继续往下翻,看到了赵力写的政策建议,每一条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直指江东省的沉疴旧疾。他又看到了张小胖写的应用场景,那些天马行空的点子,让他这个不怎么上网的老干部都觉得眼前一亮。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林望亲自撰写的那一章——《不转型的代价:关于我省未来五年潜在经济衰退风险的预判与警示》。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刚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他的手指,在那几个刺眼的字眼——“断崖式衰退”上,轻轻摩挲着。他没有怀疑这个结论的真实性,因为林望在报告里,用冰冷的数据和严密的逻辑,构建了一条无法辩驳的因果链。从产业空心化,到人才流失,再到财政枯竭,环环相扣,步步惊心。
这已经不是一份调研报告了。
这是一份最后通牒。
是向整个江东省的因循守旧,发出的最后通牒。
“好……好!”陈刚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都震了出来。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脸上的神情,是极度的兴奋,又带着一丝后怕。
“这份报告,我亲自送给周书记!”他拿起报告,看林望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那是一种看绝世名将的眼神。“你们都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觉。接下来,就看我们的了。”
林望带着队伍离开,他知道,第一颗石子,已经投了出去。
报告被陈刚的秘书加急复印了十几份,没有走正式的传阅程序,而是以一种非官方但效率极高的方式,被送到了省委几位核心领导的案头。
省发改委,李主任的办公室。
李主任正戴着老花镜,审阅一份关于新高速公路项目的可行性报告。秘书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他桌上,低声说:“陈省长办公室刚送来的,请您阅示。”
李主任瞥了一眼那朴素的封面,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他认得这个标题,是林望那个小组搞出来的东西。他心里本能地有些不快,觉得这些年轻人不务实,总想搞些虚头巴脑的概念。
他耐着性子翻开,看到前面那些案例,他嘴边噙着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杭城是杭城,江东是江东,橘生淮南则为枳的道理,他见得多了。
但当他翻到最后一章时,脸上的那丝笑容,僵住了。
他看到了“经济衰退”的预判,看到了“财政收入断崖式下滑”的推演。这些词,像一根根针,扎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作为全省项目的总闸门,他比谁都清楚江东省的家底有多薄,财政的弦绷得有多紧。
林望报告里描述的未来,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他午夜梦回时,最恐惧的那个噩梦。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李主任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一阵心悸。他头顶那枚[质疑]的标签,已经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灰色的[警醒]。
他意识到,他或许可以质疑林望的方法,但他无法反驳林望提出的那个可怕的未来。
同样的一幕,也在省经信委王主任的办公室上演。
王主任看到报告时,第一反应是冷笑。他觉得林望这是在班门弄斧。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这份报告在会议上被讨论时,他该如何从技术细节、实施难度等角度,将它批驳得体无完肤。
可当他看到最后一章时,他的脸色,也变了。
那份报告,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这些年在“信息化”工作上的碌碌无为。他所谓的“两化融合”试点,跟报告里描绘的“数字赋能”体系一比,简直就像孩童的积木游戏。
更让他感到脊背发凉的是,林望在报告中,以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笔调,点出了一个事实:在数字化浪潮中,行动迟缓,本身就是一种渎职。
王主任的手心,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头顶那枚顽固的[抵触]标签,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一丝名为[自危]的恐慌,正从中蔓延开来。
这份报告,像一个幽灵,在省委大院的上空盘旋。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些平日里在会议上高谈阔论的领导干部们,第一次发现,他们熟悉的那些话术、那些经验,在这份报告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
他们头顶上,一枚枚代表着[警醒]的标签,如同被点燃的烽火,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
整个省委,被这份来自几个年轻人的报告,彻底震动了。
而风暴的中心,省委书记周良宇的办公室里,却异常安静。
周良宇已经看完了整份报告。他没有像陈刚那样激动,也没有像李主任那样警醒。他只是静静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咚,咚,咚。
每一下,都敲在时间的脉搏上。
他的目光,落在报告的最后一页,落在林望那力透纸背的签名上。
他看到了一个年轻人的野心,看到了一个团队的才华,更看到了一个足以撬动整个江东未来的支点。
那最后一章,写得太狠,也太准了。
它没有给任何人留下退路。要么,迎着风口,被吹上云霄;要么,守在原地,被时代的车轮,碾得粉身碎骨。
这已经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生死题。
周良宇缓缓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林望在会议室里,面对李、王两位主任的诘难时,那平静而坚定的眼神。
“用最小的成本去试错。”
“这本身,就是‘数字思维’的核心。”
这个年轻人,不仅给了他一个“为什么要做”的警示,更给了他一个“如何去做”的路径。他不仅看到了病,还开好了方子,甚至连第一味药该怎么煎,都写得清清楚楚。
周良宇睁开眼,眼神里再无一丝犹豫。他知道,江东省等不起了。他也知道,他赌对了。林望这颗他亲自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棋子,已经成长为足以在棋盘中央,掀起滔天巨浪的“帅”才。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没有接通任何一位副职,而是直接拨通了自己秘书的内线。
“小张。”
“书记,我在。”
周良宇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通知所有在家的常委,一个小时后,省委一号会议室开会。”
电话那头的秘书愣了一下,一号会议室,那是只有在讨论最重大、最紧急的议题时才会启用的地方。
“书记,会议主题是?”
周良-宇看了一眼桌上的报告,一字一句地说道:
“议题,就是这份报告。让办公厅把报告立刻发给每一位常委,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看完。告诉他们,这次会议,关系到江东未来十年的生死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