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崇德殿,韩德让已不知去向,萧绰正在伏案批阅着什么,烛火摇曳,将她的身影映在墙壁上,勾勒出纤细又挺拔的轮廓,褪去了方才的调皮与冷冽,多了几分沉静的威严。
见他进来,萧绰放下朱笔,唇角勾起一抹浅淡惊喜:“陆大人请坐。莲儿,奉茶。”
陆子扬依言在殿中侧坐,心中满是疑惑,不过既然她要揭晓内情,于是沉住气,静静的等待着。
萧绰沉吟着,似乎在考虑从何处说起,过了一会才问道:“你知道欧阳迥这个人吗?”
欧阳迥?陆子扬感觉有些熟悉,随即想到徐铉好像提起过,思索了一下道:“我的一位长辈跟我提起过欧阳迥这么一个人,二十多年前曾担任蜀国的鸿胪寺卿,也就是我现在这个位置,不知你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那就没有错了,蜀国灭亡时,他便是当朝丞相。他就是两次刺杀的幕后主使。”
陆子扬浑身一震,徐铉曾跟自己说过,翁席便是被他所救之后辗转去了蜀国,这么说明翁席的所作所为就是此人指使的了。
陆子扬瞬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难道他是想给翁席报仇才刺杀自己?不对,他可能还有更深的目的,很可能和他们心心念念的复国有很大的关系。
陆子扬脸色阴晴不定一阵,问道:“萧后为何知道这个人?”
萧绰不答,又问道:“那你知道孟锦蓉的真正身份吗?”
“她既然姓孟,以我的猜测她很可能是蜀国的皇族。”
萧绰闻言,缓缓颔首,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烛火映照下,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你猜得不错,却未猜透。她并非旁支,而是蜀主孟昶的嫡女,孟昶在汴梁遇害时,她刚满十岁。”
“什么?她是孟昶的女儿?”陆子扬震惊的站起身来,心中顿时有一种拨云见雾的感觉,他苦笑的摇了摇头,犹记得在金陵时,自己在她的府上对赵匡胤一阵猛夸,她当时没有亲手结果自己,都算是她控制情绪的能力出类拔萃的了。
众所周知,蜀主孟昶投降后,随宗族百官迁至汴梁,赵匡胤钦封他为秦国公,表面上礼遇有加,却不过短短七日,孟昶便猝然离世,坊间皆传是赵匡胤忌惮其威望,暗中下了毒手,这成为历史上的一桩迷案。
史书上的解释是孟昶水土不服,暴病而亡,可明眼人都心知肚明,一个正值盛年、体魄强健的中年人,怎会因“水土不服”七日暴毙?更何况,他入汴梁那日,赵匡胤还亲自设宴相迎,言笑晏晏,转眼人就没了,连身后哀荣都草草了事,这实在让人不免生疑。
陆子扬想起她凄惨的身世,心中满是同情,怪不得她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原来那清冷的表象下,藏着的是国破家亡、父死身孤的锥心之痛。
萧绰见他这副样子,不满的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挺在意她的,但是不知她会不会在意你?你就不想知道两次刺杀她是不是知情人?”
陆子扬想起那晚在营地里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满是关切,那种在危急之下流露出来的关心是装不出来的,不过她以前也曾陷害过自己,这也是她亲口承认的,于是原本坚定的心又动摇了起来。
“她应该,可能,也许不知道吧?”陆子扬犹犹豫豫的回道。
“为什么呢?她可是蜀国的公主,而欧阳迥又是幕后主使,我明确的告诉你,他们之间是有牵连的,而且关系还极为紧密。”萧绰想逗逗他,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一种想把他拿捏在掌心的念头,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有趣了,于是柳眉一挑,故作疑惑的问道。
陆子扬只是凭心中的一种感觉,哪能真说出来什么理由,闻言讪讪一笑,笑容很是勉强。
萧绰见此,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没了,幽幽一叹:“你啊!心肠太软了,对危险的感知也不够,这怎么让我放心的下。”
这声叹息很轻,不过此时殿内寂静无声,字字句句都清晰地落在陆子扬耳中。他诧异的看着萧绰,不知为何,看着她满是柔和的脸庞,陆子扬心中莫名有些堵,眼眶也有些发热。
萧绰眼神没有闪躲,定定的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上隐隐有个人影,在烛火的摇曳中,那道人影忽明忽暗,竟像是将他整个人都拢进了她的眼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殿外莲儿的声音响起:“娘娘,人已经来了。”
萧绰顿时回过神来,脸上变得一片肃穆,眼中更是闪过一丝骇人的寒芒,高声道:“把人带进来。”
陆子扬有些奇怪,不是宣进来吗?
门 “咯吱” 一声打开,两名侍卫抬着一名浑身鲜血的老者走了进来,那老者被粗麻绳死死捆在木板上,发髻散乱,衣袍浸满暗红血渍,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沫,要不是瞧见胸膛还微微起伏,简直如同死人一般。
萧绰对老者的惨状无动于衷,来到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淡淡吩咐道:“泼醒他。”
话音刚落,孟锦蓉在莲儿的带领下款款而入。她身披天青色披风,头戴貂绒帽,清丽的脸庞上带着几分暖意,瞥见陆子扬也在,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喜色,白玉般的指尖带着些许红点,在袖中轻轻揉搓着,正要上前行礼,目光却骤然落在木板上蜷缩的老者身上,脸色瞬间煞白,惊呼着上前:“欧阳丞相!你为何会伤成这样?”
陆子扬神色一凛,暗道,原来他就是欧阳迥,看着悠悠转醒的老者,不知为何,总感觉眉宇间莫名有种熟悉感,但自己确实没有见过。
见孟锦蓉已经缓缓将他搀起,萧绰冰冷的问道:“欧阳迥,你可知罪?”
欧阳迥被孟锦蓉半扶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嘴角溢出的血沫染红了孟锦蓉天青色的披风。他费力地抬眼,惨笑道:“在下不知道萧后这话是何意?是不是有心怀叵测之人在萧后面前搬弄是非,才让萧后对在下生出误解?”说着,冷冷的看了陆子扬一眼。
这人还真是倒打一耙,而且,这人身上带着一种阴冷的气息,就像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哪怕此刻身负重伤、沦为阶下囚,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依旧透着算计与狠戾,让人不寒而栗。
而且这种气息那个死去的翁席也有,那是一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执念。是被执念焚烧殆尽后留下的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