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和符家带头存钱的“行为艺术”,如同在开封城这潭看似平静的商界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迅速扩散,但距离形成汹涌的浪潮,还差最关键的一股东风。
银行门口的热闹景象持续了几天。不少百姓和小商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几十文、几百文铜钱,换几张“周元”纸钞揣在怀里,感觉既新奇又有点忐忑。权贵官员们象征性的存款也陆续到位,银行的库房终于不再那么空旷。
然而,银行的业务依旧单一得可怜——只有存款和兑换。那厚厚的、印着“贷款申请表”字样的一摞单据,依旧静静地躺在柜台最不起眼的角落,落满了灰尘,无人问津。
银行的老行长看着存款数字缓慢增长,心里踏实了些,但一看到那空白的贷款申请表,眉头又皱成了疙瘩。“光存不贷,这钱躺在库里生不了崽儿啊!银行的利从哪里来?陆相说的‘金融活水’,这水还是死的啊!”
市井间的议论风向也悄然转变。
“存钱进去是挺好,至少那纸能随时换回铜钱,俺试过了,真给换!”
“可也就这样了,那纸除了能换回钱,还能干啥?”
“听说还能贷款?就是把银行的钱借出来用?”
“借?拿什么借?那可是官家的钱!谁敢借?借了万一还不上,不得掉脑袋?”
“就是,再说了,拿什么抵押?房产地契?那是命根子!谁敢轻易押出去?”
信任的裂缝被撬开了一丝,但关于“借贷”的恐惧和保守,依旧是横亘在大多数商人面前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千百年来,中国商人习惯了自有资金滚动,或者亲友之间拆借,向“官方”借钱?想都不敢想!那跟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看似陷入僵局的时候,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出现在了皇家银行的门口。
此人姓王,行五,人称王老五。在开封商界,他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只是个经营着一家中等规模绸缎庄的普通商人。他的店铺,恰巧就在赵氏绸缎庄斜对面,规模小一些,生意也一直不温不火。
王老五是个典型的小商人形象,身材微胖,面容和善,见人先带三分笑,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容和精明。这几天,他几乎天天都在银行对面晃悠,看着那进进出出的人,眼神复杂。
今天,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在银行门口来来回回踱了十几圈,把门口站岗的护卫都踱得有点眼晕之后,终于一跺脚,像是要奔赴刑场一般,撩起袍角,迈进了那扇对他而言依旧有些“神圣”而“可怕”的玻璃门。
“欢……欢迎光临……”职员乙看到有生面孔进来,习惯性地起身问候,但看到王老五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后半句卡在了喉咙里。
王老五没理会他,径直走到柜台前,目光在柜台上逡巡,最后定格在那摞落灰的“贷款申请表”上。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干涩:“请……请问,这个……贷款,是怎么个章程?”
声音不大,但在略显空旷的营业大厅里,却如同平地一声雷!
唰!
所有职员的目光,瞬间全部聚焦在王老五身上!那眼神,充满了震惊、好奇,以及……一种看到稀有动物般的兴奋!
老行长正在后堂喝茶,听到动静,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擦着胡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前面!
“这位客官!您……您要办理贷款业务?!”老行长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眼睛瞪得像铜铃。
王老五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但还是硬着头皮点头:“是……是有这个想法,先……先问问。”
“快!快请坐!上茶!上好茶!”老行长激动得语无伦次,亲自将王老五引到旁边新设的、还没人用过的客户接待区,按在柔软的靠背椅上。
一个职员手脚麻利地端上来一杯热茶,动作恭敬得仿佛在伺候亲爹。
王老五受宠若惊,捧着茶杯,手都有些抖。他这辈子进过无数衙门和商铺,还从未受过如此“礼遇”。
“客官贵姓?做何营生?”老行长坐在对面,拿出纸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下来,但脸上的激动藏不住。
“免贵姓王,王小五,在对面……开个小绸缎庄。”王老五指了指窗外。
“哦!王掌柜!”老行长笑容更盛,“不知王掌柜想贷多少款项?作何用途?可有抵押?”
一连串问题抛出来,王老五更紧张了,额角见汗。他搓着手,斟酌着词句:“这个……不瞒您说,小人最近……遇到点难处。江南那边新到了一批上好的苏绣,价格合适,机会难得。可……可小号本小利微,现有的货压在手里还没完全周转开,现钱……一时有些吃紧。”
他顿了顿,偷偷观察着老行长的脸色,见对方听得认真,才继续小心翼翼地说:“小人想……想贷一笔款子,不多,就五百贯,把那批苏绣吃下来。等店里这批存货卖出去,立马就能还上!最多……最多两个月!”
“五百贯……”老行长沉吟了一下,这个数额对银行目前吸纳的存款来说,不算大。关键是抵押。
“那……抵押物呢?”老行长问道,这是最关键的一环。
王老五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愁苦地说:“小人……小人在城东有处小宅院,是祖产……地契倒是可以押给您。还有就是……店里那些存货,大概也值个三四百贯……”
他说得底气不足。祖宅是根基,存货是流动的,用这些来抵押,他心里直打鼓。
出乎他意料的是,老行长并没有立刻拒绝或者表现出鄙夷,而是拿起一份空白的贷款申请表,开始详细询问并记录:
“王掌柜,贵宅具体位置?面积几何?建成年代?可有邻里纠纷?”
“存货具体是哪些绸缎?数量多少?近期市价如何?存放何处?可有虫蛀霉变风险?”
“贵号近半年的账目可否一观?每日流水大概多少?”
问题细致得让王老五头皮发麻,有些他甚至得回去翻账本才能答上来。他一边擦汗,一边老老实实地回答,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放在阳光下审视。
问询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期间,银行的其他职员都假装在忙,实则一个个竖着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这可是银行开张以来,第一笔真正的贷款业务!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问询完毕,老行长合上记录本,表情严肃:“王掌柜,情况我们初步了解了。按照银行规定,我们需要派专人去核实您的宅院情况和存货情况,并审阅您的账目。最终能否放款,以及放款额度、利息几何,需要综合评估后才能决定。”
“还要……还要去看啊?”王老五心里更没底了。
“这是流程,也是为了控制风险,对您、对银行都负责。”老行长解释道,“请您回去准备一下相关契据和账本,我们下午就派人过去。”
王老五晕晕乎乎地走出银行,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他回头看了看那气派的门脸,心里七上八下:“这……能成吗?”
他这一进一出,虽然时间不长,但在有心人眼里,却非同小可。
对面的赵老板,一直隔着窗户密切关注着。他看到王老五进去时那副怂样,出来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得嗤之以鼻:“哼,王老五这小子,怕是昏了头,想去借钱?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等着碰一鼻子灰吧!”
然而,下午的时候,赵老板就看到两个穿着银行制服、夹着公文包的人,一本正经地走进了王老五的绸缎庄!还在里面待了许久,量房子、看存货、翻账本!
这一幕,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池塘,在左邻右舍的商户间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看见没?银行的人去王老五店里了!”
“真去核查了?看来不是闹着玩的!”
“王老五难道真敢借官家的钱?”
“他押的啥?祖宅?他疯了吧!”
各种猜测和议论,在几条商业街上悄然流传。不少人都在暗中观望,想看看王老五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最终会是个什么下场。
第二天,王老五再次被请到了银行。
这一次,接待他的不仅仅是老行长,还有一位从户部借调来的、精通算学的老吏,以及银行的几位核心职员。阵仗比昨天还大。
王老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脚冰凉。
老行长拿出一份已经填写好的文件,推到他面前:“王掌柜,经过我们核实与评估,认为您的贷款申请,符合本行的初步放款条件。”
王老五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根据您的抵押物(祖宅估价四百贯,存货估价三百五十贯)和经营状况,本行决定,向您发放贷款……四百贯!”“老行长顿了顿,观察着王老五的反应。
“四……四百贯?”王老五有些失望,比他申请的少了点,但……总比没有强!
“期限,两个月。利息……”老行长报出了一个数字。
王老五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这个利息,比民间高利贷低了不止一半!甚至比一些相熟商人之间的拆借还要稍微低一点!他眼睛瞬间亮了!
“不过,”老行长话锋一转,“这四百贯,我们不会直接给你铜钱或者金银。”
“啊?”王老五愣住,“那给什么?”
老行长从抽屉里拿出四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周元”纸币,面额壹佰圆,推到他面前。
“按照规矩,本行贷款,一律使用‘周元’支付。你拿到这些‘周元’,可以在本行随时兑换成铜钱,也可以直接用它去支付货款——如果对方接受的话。”
王老五看着那四张轻飘飘的纸,表情僵住了。绕了一圈,还是纸啊!
他脸上表情变幻,内心激烈挣扎。要铜钱,踏实,但利息可能就不是这个数了,而且手续会不会更麻烦?要纸……方便,利息低,但……
想到那批眼看就要错过的苏绣,想到陆相爷都敢把全部家当换成纸,想到这纸确实能随时兑换……王老五把心一横,牙一咬!
“成!纸就纸!我信得过朝廷!信得过陆相爷!更信得过……我这祖宅和身家性命!”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然后在贷款合同上,哆哆嗦嗦地摁下了自己的手印。
当那四张沉甸甸(心理上)的壹佰圆“周元”纸钞真正交到他手上时,王老五感觉像是捧着一团火,烫手,却又舍不得松开。
他走出银行大门,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的纸钞,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
这一次,外面围观的人更多了。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手中那崭新的、大面额的“周元”纸币!
“贷到了!王老五真贷到了!”
“是‘周元’!四百贯!”
“我的天,他真敢借啊!”
“利息多少?看他那样子,好像还挺满意?”
各种目光,羡慕、嫉妒、好奇、怀疑……聚焦在王老五身上。他感觉自己的后背都快被这些目光灼穿了,但一种难以言喻的、作为“先行者”的激动和自豪感,也油然而生。
他没有立刻去兑换铜钱,而是攥着那四张纸,径直走向经常与他有生意往来的一家江南商帮的会馆。他要去试试,用这“周元”,直接支付那批苏绣的定金!
王老五成功从皇家银行贷到四百贯“周元”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开封商界!
真正的震动,开始了。
许多原本还在观望、犹豫的商人,心思开始活络起来。尤其是那些同样面临短期资金周转困难,或者看到商机却苦于本金不足的中小商人。
“王老五那怂人都敢借,还借成了?”
“利息好像真不高?”
“抵押物要求虽然严,但也不是完全没法接受……”
“关键是快啊!听说从申请到拿到钱,也就两天!”
一种微妙的变化在发生。银行那扇原本冷清的玻璃门,开始频繁地被一些穿着绸缎、面露精明之色的商人推开。他们不再只是好奇地张望,而是开始认真地咨询起贷款的条件、流程。
那摞原本落满灰尘的“贷款申请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银行的职员们再次忙碌起来,但这一次,是带着喜悦和成就感的忙碌。老行长看着逐渐增多的贷款申请,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知道,陆相爷所说的“金融活水”,终于要开始流动了!
而在宰相公廨,陆明听着陈远关于第一笔贷款成功发放以及商界反应迅速的汇报,只是微微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水,已经开始滴了。”他轻声道,“接下来,就看它如何汇聚成溪流,又如何……滋养这片商业的土壤了。告诉银行,严格风控,但也适当灵活。这第一波口碑,至关重要。”
他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像王老五一样的商人,手持“周元”,在开封、乃至整个大周的商业版图上,撬动起更大的波澜。
经济的血脉,正在被悄然打通。一个全新的时代,伴随着“贷款”这个曾经令人畏惧、如今却充满诱惑的词汇,正式叩响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