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的繁华，并未因疫情的阴霾而彻底失色。相较于开封的宏伟规整，成都更多了几分绮丽与精巧，街道依水而建，商铺鳞次栉比，即便行人面带忧色，匆忙而过，依旧能窥见其“扬一益二”的富庶底蕴。
使团被安排在城西一处极为奢华的皇家别苑下榻，雕梁画栋，曲水流觞，其精致程度让见惯了开封皇宫大气磅礴的陆明都暗自咋舌。后蜀小朝廷在享受方面，确实很有一套。
安顿下来不到一个时辰，正式的国书和请柬便送到了：蜀主孟昶将于当晚，在皇宫瑶华殿设宴，为天朝上使陆相接风洗尘。
“啧，疫情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搞这么大排场？”陆明捏着那张用金粉描绘着芙蓉花（成都别称蓉城）的华丽请柬，摇了摇头。不过他也理解，这既是礼仪，也是孟昶试图展示国力、维持体面的一种方式，或许还想借此观察一下他这位“陆神医”的成色。
傍晚，陆明带着雷都尉（作为护卫代表）以及医学部的孙医官（作为技术代表），乘坐蜀国提供的豪华马车，前往皇宫。钱串子和账本精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级别不够，没资格参加这种国宴，只能留在别苑里继续研究如何向蜀国商人推销“周元”。
后蜀的皇宫规模自然无法与开封相比，但极尽亭台楼阁之巧，移步换景，处处透着南方园林的秀美与……一丝过于雕琢的脂粉气。
瑶华殿内，早已是灯火通明，丝竹悦耳。身着彩衣的宫娥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香料、酒气和……某种紧张不安的复杂气息。
陆明一行在内侍的唱喏声中步入大殿，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孟昶高踞主位。他年约三旬，面容白皙，甚至有些苍白，五官算得上清秀，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郁和惊惶，眼神缺乏帝王应有的锐气与沉稳，倒像是个受了惊吓的富家公子。他身着明黄色龙袍，却似乎被那沉重的颜色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见到陆明，他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有些勉强的热情笑容：“陆相！天朝上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请入座！快请！”
态度客气得近乎谦卑。
陆明从容不迫地行了个标准的觐见礼，不卑不亢：“外臣陆明，参见蜀国主。国主盛情，外臣感激不尽。”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殿内。两旁坐满了蜀国的文武重臣，大多衣着华丽，面色恭谨，但眼神闪烁，心思各异。不少人偷偷打量着陆明，好奇、审视、期盼、甚至还有几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与排斥。
陆明被引到左手最尊贵的客席坐下，雷都尉和孙医官位列其后。
宴会正式开始。无非是些程式化的致辞、敬酒。孟昶的祝酒词说得磕磕绊绊，充满了对天朝的仰慕和对陆明医术的推崇，以及对疫情的忧惧。陆明的回应则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慰问，也强调了携手抗疫的决心，言辞得体，气场沉稳，与孟昶的惶然形成了鲜明对比。
酒过三巡，气氛稍微活络了一些。宫廷乐师奏起了悠扬的蜀地乐曲，一队舞姬翩跹而入，水袖长舞，姿态曼妙。
就在这歌舞升平、略显沉闷的时刻，大殿侧面的珠帘被两名宫女轻轻掀起。
一瞬间，仿佛整个瑶华殿的光线都明亮了几分，连那靡靡的丝竹声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一位宫装丽人，在一名贴身侍女的陪伴下，缓步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宫裙，款式简洁，却更衬得她身姿窈窕，气质清冽如雪山清泉。乌黑的秀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只斜插一支素雅的玉簪。她的肌肤白皙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勾勒而出，眉若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不点而朱。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神情，带着一种与这喧嚣宴席格格不入的平静与疏离，仿佛遗世独立的空谷幽兰，又像是看透了繁华虚幻的世外仙姝。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向孟昶的方向敛衽一礼，声音清冷如玉磬：“臣妾来迟，请国主恕罪。”
孟昶见到她，脸上顿时露出一种混合着痴迷与依赖的神情，连忙摆手：“爱妃何罪之有，快，快入座！”
花蕊夫人！
陆明心中一动。果然名不虚传！这份清冷绝艳的气质，与他家中几位风格各异的美女截然不同。符玉弦是大气温婉，折赛花是英姿飒爽，萧绰是傲娇野性，而这位花蕊夫人，则是一种带着才情与孤高的冷美人范儿。
她就在陆明斜对面的席位坐下，位置仅次于孟昶，显然极受宠爱。她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不甚关心。
她的出现，让原本有些浮躁的宴会气氛，莫名地沉静了几分。不少蜀国大臣都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目光在她和陆明之间偷偷逡巡，似乎想看看这位天朝来的能臣，面对蜀国第一才女兼美人，会是什么反应。
陆明……没什么特别反应。他确实欣赏美，但更懂得欣赏美背后的价值和……麻烦。他只是端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更加仔细地观察着这位历史名人。
孟昶似乎想活跃气氛，也对陆明炫耀一下自家的“珍宝”，他笑着对花蕊夫人道：“爱妃，这位便是朕常与你提起的天朝宰相，陆明陆相爷，医术通神，乃当世奇才！陆相，这是朕的慧妃徐氏，平日里也喜好诗词，胡乱写些句子，让陆相见笑了。”
花蕊夫人这才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看向陆明。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却又仿佛深不见底，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淡然。
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声音依旧清冷：“久闻陆相大名，今日得见，幸甚。”
陆明放下酒杯，回以温和的微笑：“慧妃娘娘客气了。外臣亦久闻娘娘才名，一首‘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道尽兴亡，字字珠玑，令人叹服。”
他吟出的，正是历史上花蕊夫人那首着名的《述国亡诗》！当然，在这个时间线上，这首诗还未诞生。陆明是故意提前“剧透”的。
果然！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孟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有些难看。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吉利？像是在咒他亡国？
在场的蜀国大臣们更是脸色大变，交头接耳，看向陆明的目光充满了惊疑和不满。这陆明是什么意思？一来就吟这种亡国之音？是挑衅吗？
就连一直神色平静的花蕊夫人，那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也首次泛起了一丝清晰的涟漪！她猛地看向陆明，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不解，以及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慌乱与探究！
她从未写过这样的诗！甚至连类似的念头都未曾如此清晰地形成过！可为何……为何这位初次见面的天朝宰相，竟能脱口而出如此贴合她内心深处某种隐忧的句子？字字诛心，仿佛能看穿她的灵魂！
“陆相……此话何意？”花蕊夫人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此诗……并非妾身所作。”
陆明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歉意”：“啊，抱歉，是外臣唐突了。许是记错了出处，或许是曾在某本古籍残卷上看到过类似的句子，今日见到娘娘风姿，心有所感，便脱口而出。若有冒犯，还请娘娘与国主海涵。”
他这话解释得滴水不漏，但那种“你懂的”的眼神，却清晰地传递给了花蕊夫人。
孟昶和众臣将信将疑，但也不好深究，只能打着哈哈将此事揭过。只是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了。
经此一遭，花蕊夫人再也无法保持那份超然物外的平静。她时不时便会抬眼看向对面那个始终带着淡然微笑的年轻宰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困惑与好奇。他到底是谁？为何能一眼看穿这蜀宫繁华下的虚弱，甚至……看穿她内心深处那不愿面对的恐惧？
而陆明，则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开始将话题引向正轨。他不再看花蕊夫人，转而面向孟昶和周院判等人，神情变得严肃：
“国主，诸位，接风宴情谊，外臣心领。然，疫病如火，刻不容缓。外臣想了解一下，目前疫情最严重的区域在何处？病患的主要症状细节？太医院之前都用了哪些方剂？效果具体如何？还有，成都城内外的水源分布情况……”
他一连串专业而具体的问题抛出来，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刚才的诗句风波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
孟昶有些茫然地看向周院判。
周院判则如同找到了知音，立刻打起精神，开始详细汇报起来，虽然很多描述带着中医的术语，但陆明结合现代医学知识，很快便抓住了几个关键点：集中爆发、水源关联、典型霍乱症状……
宴会的气氛，终于从虚幻的歌舞升平，转向了沉重而紧迫的现实。
陆明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快速勾勒着抗疫方案的雏形。他知道，真正的战斗，从明天踏入疫区的那一刻，才算正式开始。
而那位花蕊夫人，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也静静地看着那个与蜀国太医认真讨论、眉宇间充满自信与专注的年轻男子，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这位天朝宰相，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奇特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