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水南岸:
济水呜咽着流过,宽阔的河面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夜色里,泛着微弱而冰冷的鳞光。北岸是灯火零星、杀机隐伏的济北县主战场,而在南岸,一片远离主径的荒芜河滩与密林交界处,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集结。
没有火炬,没有人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喘息,金属与皮革摩擦的细微窸窣,以及战马偶尔因寒冷而打响鼻的喷气声。王云垂几乎掏空了武阳郡后方所能搜罗到的所有骑兵力量,四百名骑士,连同他们胯下同样显得紧张的坐骑,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这些骑兵中,包含了前两日刚从武阳郡星夜驰援而来的,由鞠靖率领的一支生力军。
更引人注目的是队伍中那些体格健壮、负载沉重的骡子。这是王云垂灵光一闪的后勤妙笔,战马珍贵,长途奔袭需保持其冲击力,沉重的铁甲便由这些耐力更佳、消耗更少的骡子驮运。待到接敌前,骑士们再披甲上马,便可瞬间化为决定战场的重骑铁流。这支队伍,再加上高鉴从牙缝里挤出的、最为信赖的亲兵营精锐,共计九百骑,构成了此刻高鉴手中最具机动性,也最致命的一支拳头部队。
高鉴亲自立于队前,一身玄甲在暗夜里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唯有眼中锐利的光芒,如同即将出鞘的剑锋。他扫视着这片沉默的钢铁丛林,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寒冷的空气,落入每一名骑士耳中:
“弟兄们,此行的目标,不在斩将夺旗,而在接应!刘苍邪将军正率孤军,在长清行险。我们是他们唯一的后盾,是钉死王薄追兵的门闩!此行,需如暗夜潜行,悄无声息;临战,则需如雷霆骤发,一击毙敌!都给我打起精神,马蹄裹紧,人衔枚,马摘铃,循偏僻小路,目标——长清以南二十里!”
他没有过多的动员,但这些久经沙场的悍卒已然明了任务的分量。在葛亮及几名最熟悉路径的斥候引领下,这支混合着骑兵与驮畜的奇特队伍,如同一条悄无声息的巨蟒,滑入南岸纵横交错的沟壑与枯林之间,避开所有可能的视线,向着东南方向的长清,开始了隐秘而疾速的穿插。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如期抵达长清县城以南约二十里处的一片茂密枯树林。队伍迅速隐入林中,人马噤声,斥候则如同鬼魅般四散而出,匍匐在枯草与残雪之间,将感官放大到极致,严密监控着通往长清的各条道路以及远处那座城池隐约的轮廓。林间弥漫着冰冷的雾气,与骑士们呵出的白气混在一起,只有等待,焦灼而耐心的等待,等待着那座城中注定会升起的烽烟。
济北县西:
与此同时,济北县西的武阳军大营,则在进行着另一种形式的准备。这里没有隐秘的行军,只有战前压抑的沸腾。
张定澄顶盔贯甲,在中军大帐与各营指挥使进行着最后的推演。他的任务同样艰巨而明确:佯攻!要在白天,对济北县的王薄军发起一次声势浩大、逼真无比的进攻。
“声势一定要足!”张定澄的手指重重敲在沙盘上济北县的模型,“旌旗要尽可能多打,鼓号要给老子敲破天!步卒结阵推进,做足攻城器械,弓弩手进行覆盖性射击!要让王薄相信,我军主力尽在此处,决意在此与他分出胜负!”
他环视众将,目光沉毅:“此战之目的,非为破城,而在牵制!要将王薄所有的注意力,他所有探马的眼睛,都牢牢钉在济北县城下!让他无暇他顾,让他们变得迟钝,再迟钝!”
帐外,工匠营在连夜赶制更多的云梯、冲车,哪怕只是徒具其形。炊烟比往日更早升起,士卒们被要求饱餐战饭,检查兵器甲胄。一种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氛,被刻意地营造并弥漫开来。所有人都明白,当黎明到来,这里将上演一出决定远方战友命运的大戏。他们的每一次冲锋,每一声呐喊,都是为了掩护那支深入敌后的孤军,以及那支正在南岸密林中蛰伏的利剑。
长清城内:
而在风暴即将爆发的中心:长清城内,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刘苍邪,这位一手将这座粮草重地置于火山口上的悍将,此刻竟在分配给“赵贵将军”及其“亲随”休息的一处偏僻院落里,鼾声如雷。他四仰八叉地躺在硬板床上,身上随意盖着一件征用的皮袄,睡得无比深沉,仿佛外面不是龙潭虎穴,而是自家后院。
冯禹和几名核心都尉则围坐在外间,就着油灯微弱的光芒,最后一次核对着夜间行动每一个环节的细节。地图被反复摩挲,突击路线、放火地点、控制要点、撤退顺序,乃至各种意外情况的应对预案,都被反复推敲。
“将军他……”一名年轻些的校尉忍不住瞥了一眼里间,压低声音,脸上满是不可思议,“怎么就睡得着?”
冯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敬佩和无奈的苦笑:“咱们将军,越是大事,越能沉得住气。他这叫‘养其全锋而待其弊’。心里那把刀已经磨得雪亮,现在要做的,就是让握刀的手稳下来,让精神足起来。等着吧,等他醒来,就是猛虎出柙之时。”
他收起地图,目光扫过众人:“都去休息,轮流值守。养足精神,今夜子时,便是我们给王薄送上一份‘大礼’的时候!”
众人默默点头,各自寻了地方和衣躺下,试图强迫自己入睡,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却让睡眠成为一种奢侈。唯有里间刘苍邪那均匀而响亮的鼾声,像定心丸一样,奇异地平复着一些躁动不安的心。
院落外,长清城依旧在它原有的轨道上运行着。守军在城头巡逻,官吏在衙署处理公务,民夫在粮仓与码头之间往来搬运。没有人知道,一场足以烧穿天际、颠覆战局的烈焰,已在城中埋下了火种,只待一根引信,便将轰然爆发。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济水南岸的枯林中,铁甲冰寒,目光如炬;济北县城外,战鼓待擂,刀枪如林;长清城内,鼾声与谋划交织,杀机暗藏。三个点,被一条无形的命运之线紧紧串联,共同指向那个即将被血色与火光撕裂的黎明。寂静,正在为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积蓄着最后,也是最可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