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城内的白日,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中缓慢流逝。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刘苍邪沉睡的脸上,他依旧鼾声如雷,仿佛要将连日奔袭、潜伏的疲惫尽数驱散。院落外,偶尔传来守军巡逻队整齐却带着几分懒散的脚步声,以及远处市井隐约的喧哗。这一切的平静,都像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安宁。
刘苍邪醒来后,便去了城内的校场,校场之上,零零散散地搭着些帐篷,安置的是运粮的“民夫”。 薛云徙便打扮成民夫在人群中嬉戏,刘苍邪穿过人群,寻到他低语几句,随后转身离开,独自回到了那座小院。
冯禹、苏念安等人严格执行着刘苍邪“养锋”的命令。士卒们轮流值守、休息,默默地检查着藏在粮车底层、或被巧妙伪装起来的兵刃——横刀磨得雪亮,弓弦重新拧紧,弩机擦拭得毫无半点滞涩。他们吃着冰冷的干粮,就着凉水,没有人说话,只有眼神在无声地交流,那里面是压抑已久的战意和对今夜行动的决绝。
赵贵被牢牢看管在厢房内,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他知道,当夜幕降临,自己的利用价值将彻底消失,等待他的很可能是灭口。恐惧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但他连一丝反抗或呼救的勇气都没有,刀锋的冰冷触感早已刻入了他的骨髓。
夕阳终于敛去了最后一抹余晖,暮色如同巨大的蝙蝠翅膀,覆盖了整个长清城。城内亮起了零星灯火,粮仓区域更是加强了守卫,一队队士兵举着火把来回巡视,但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又一个寻常而戒备的夜晚。
子时将至。
里间的假寐的刘苍邪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蒙,只有如同饿狼般的清醒与凶悍。他一个翻身坐起,动作迅猛而无声。外间假寐的冯禹、苏念安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睁眼起身,如同被同一根弦牵动的木偶。
“时辰到了。”刘苍邪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他走到水缸前,掬起一捧冰冷的清水狠狠泼在脸上,用力搓了搓,水珠顺着他虬结的肌肉滑落。“让弟兄们准备。”
没有多余的言语,命令被无声地传递下去。院落里,所有武阳军士卒都已起身,默默地活动着因久待而有些僵硬的手脚,最后一遍检查装备。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杀气,混合着钢铁和皮革的味道。
刘苍邪走到院中,目光扫过这一张张在黑暗中显得模糊却又无比坚定的面孔。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抽出了他那柄标志性的、刀背厚重、刃口带着细微缺口的环首长刀。雪亮的刀锋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出一抹凄冷的寒光。
“行动!”
两个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砰!”院门被猛地撞开!早已安排在门外解决暗哨的锐卒如同鬼魅般闪入,打了个手势——障碍清除!
“第一队,随我控制粮仓正门!”
“第二队,左翼包抄,解决巡逻队!”
“第三队,右翼突进,抢占高地弓弩位!”
“放火队,跟紧我!见粮垛就泼油,给老子烧!”
一道道简洁而致命的命令从刘苍邪和冯禹口中吐出。一千名武阳军精锐,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他们撕去身上伪装的王薄军衣甲,露出内里武阳军的制式戎服,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扑向城西那片连绵的巨大仓廪区!
校场的“民夫”也开始往小院方向汇聚。
“敌袭——!”
“是武阳军的奸细!他们混进来了!”
仓促的惊呼和警锣声几乎同时响起!粮仓区的守军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试图组织抵抗。箭矢从仓房屋顶和栅栏后稀稀拉拉地射来,几个冲在最前面的武阳军士卒闷哼着倒地。
“不要停!冲过去!”刘苍邪咆哮着,身先士卒,长刀挥舞,将一名试图关闭仓区大门的守军连人带枪劈飞!鲜血喷溅在他狰狞的脸上,更添几分戾气。“冯禹,带人抢占那边箭楼!压制弓箭手!”
冯禹应声带领一队悍卒,顶着箭雨,悍不畏死地冲向粮仓区边缘的一座木质箭楼。他们如同猿猴般攀爬而上,与上面的守军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惨叫声和兵刃撞击声不绝于耳。
苏念安则率领另一部,如同尖刀般直插仓区腹地。他们遇到小股守军便直接碾碎,遇到紧闭的仓门便用巨木撞击,或用利斧劈砍。混乱中,火把被丢弃,引燃了了一些干燥的杂物,小小的火苗开始跳跃。
真正的毁灭,由放火队带来。这些精心挑选的士卒,每人背负着沉重的皮囊,里面装满了猛火油和硫磺等引火之物。他们跟在突击队伍的后面,如同散布死亡的信使,冲到那些堆积如山的粮垛前,奋力将皮囊中的液体泼洒上去。随后,一支支火把被扔出!
“轰!”
“轰隆——!”
刹那间,烈焰冲天而起!最先被点燃的几个巨大粮垛,如同被点燃的火炬,爆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漆黑的夜空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翻滚着赤红与橙黄的口子!火蛇疯狂地窜动,沿着泼洒了火油的路径急速蔓延,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粮食、草料、木质结构的仓房、甚至来不及逃走的士兵……
高温扭曲了空气,浓烟如同妖魔般张牙舞爪地升腾,将半个长清城映照得如同白昼。噼啪作响的燃烧声、仓房坍塌的巨响、被困在火海中的人的凄厉哀嚎、以及双方士兵拼死搏杀的怒吼……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谱写成了一曲地狱般的交响乐!
“救火!快救火!”有守军军官声嘶力竭地呼喊,但面对如此猛烈的火势,区区水桶简直是杯水车薪。更何况,武阳军的刀锋时刻威胁着他们的生命。
战斗异常惨烈。武阳军虽占得先机,但守军毕竟人数不少,且反应过来后,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巷道里、仓房间、空地上,到处都在爆发激烈的混战。每一座仓房的争夺,每一条通道的控制,都付出了血的代价。
一名武阳军老卒,腹部被长矛刺穿,却死死抱住矛杆,为身后的同伴创造了劈杀敌人的机会,最终力竭倒地,目光仍望着燃烧的粮垛。
几名放火队员被守军弓手集火,浑身插满箭矢,如同刺猬,却依然挣扎着将最后的火油泼向粮垛,才轰然倒下,瞬间被蔓延过来的火焰吞没。
苏念安左臂中了一箭,他怒吼着折断箭杆,单手持刀,依旧勇不可当,率领部下死死顶住了从侧翼涌来的一波敌军反扑。
刘苍邪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如同疯虎,刀下几乎没有一合之将,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他的目标明确,制造最大的混乱,烧毁最多的粮草,然后,在敌人彻底合围之前,撕开一条生路!
“将军!南门方向守军被调动过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冲到刘苍邪面前喊道。
刘苍邪环顾四周,火势已经失控,大半个粮仓区陷入一片火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他带来的三千人,在激烈的厮杀和混乱中,已然折损不少。特别是扮作“民夫”那两千人,他们只有钢刀弩箭,连皮甲都没有。
“吹号!向南门突围!”刘苍邪嘶哑着下令,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这些都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每倒下一个,都像是在他心上剜了一刀。
苍凉的牛角号声穿透喧嚣,在火场上空回荡。这是事先约定的撤退信号。
还活着的武阳军士卒们开始向刘苍邪的大旗方向靠拢,且战且退。他们组成一个个小的圆阵,互相掩护,向着南门方向艰难地冲杀。
突围之路,同样是用鲜血铺就。闻讯赶来的长清守军,尤其是得知粮草被焚后陷入绝望和疯狂的守军,发疯似的堵截。街道上,巷口处,到处都是厮杀的身影。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冯禹带着一批悍卒负责断后,他们占据了一处街口,用尸体和抢夺来的车辆构筑起简易的防线,死死挡住从后面和侧翼追来的敌军。箭矢如同飞蝗般射来,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倒下,冯禹自己也身披数创,鲜血染红了战袍,但他依然如同礁石般屹立不倒,为主力撤退争取着宝贵的时间。
“走!快走!”冯禹回头,对着刘苍邪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大吼。
刘苍邪牙关紧咬,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在火海中奋战断后的身影,猛地扭头,带着残存的部队,如同受伤的猛兽,向着南门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南门的守军原本就被城内大火和混乱吸引,加之部分被调往粮仓救火,防守力量薄弱。刘苍邪部以一股哀兵之势,悍然冲破了尚未完全组织起来的拦截,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冲出城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雪花吹在脸上,让浑身燥热、血迹斑斑的士卒们精神一振。但身后,长清城依然烈焰焚天,映照着他们疲惫而悲怆的面容,也照亮了从其他城门蜂拥而出、试图追击的敌军火把长龙。
“不要停!向南!”刘苍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厉声喝道。
残存的武阳军将士,搀扶着伤员,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却不敢有丝毫停留,沿着事先规划好的撤退路线,一头扎进了城南外的黑暗之中。
身后,是照亮了半个天际的冲天火光,是无数粮草化为灰烬的悲鸣,是袍泽永远留在那座燃烧之城内的英魂。长清之火,以其惨烈和决绝的方式,宣告了王薄大军短时间内粮草的断绝,也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为武阳军的东进战略,烧出了一条充满牺牲与希望的、血与火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