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观的晨露顺着青瓦的凹痕滑落,晶莹剔透,如断线的珍珠,滴在阶前的青苔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草木与泥土的清香,混杂着道观特有的檀香,吸入肺腑,只觉神清气爽。叶法善盘膝坐在院中那棵百年老槐树下,树影婆娑,将他笼罩在一片斑驳的绿荫里。他指尖捻着三枚磨得光滑的铜钱,铜钱边缘泛着温润的包浆,显然是常年摩挲所致。
“叮、叮、叮”,三枚铜钱先后落地,在青石板上滚动几圈,最终稳稳停下,呈“少阴、老阳、少阳”之象。叶法善垂眸细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此卦名曰“渐卦”,外静内动,守正待时,与他心中所思不谋而合。
玄武门事变已过三月,长安的局势如他推演的那般,正一步步走向稳固。李世民以太子身份监国,短短三月内,便颁布了一系列安抚民心的政令:先是减免关中赋税半年,让经历动荡的百姓得以喘息;再是清查长安城内的冤狱,释放了数十名被东宫构陷的官员与百姓,大理寺的卷宗堆积如山,如今已清减大半;后又整顿吏治,罢黜了十余名贪墨的县尉,提拔了一批清廉干练的地方官。连西市那些见多识广的胡商都私下议论,说这位新太子比前太子“更懂百姓的难处”,连他们的商税都减免了三成,引得西域的骆驼商队络绎不绝。
东宫的废墟上,如今已竖起了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工匠们正忙着清理残垣、夯实地基。据说新的宫殿要改成“弘文馆”,专门收藏天下典籍,供学子们读书研学。消息传开那日,长安的学子们奔走相告,连国子监的老博士都亲自带着门生去废墟前查看,望着那些忙碌的工匠,眼中满是期待。
叶法善放下铜钱,目光越过静心观的矮墙,望向皇城的方向。那里的宫墙在晨光中泛着青灰色的轮廓,太极宫的琉璃瓦偶尔闪过一丝金光,像是沉睡的巨龙睁开了眼。他的眼神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
青禾端着一个粗瓷药碗从厨房出来,碗沿还冒着丝丝热气。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灰布短打,裤脚沾了些灶间的草木灰,脚步轻快地走到叶法善身边,见他对着卦象出神,忍不住笑道:“道长,这三个月您天天推演,就没见过哪回卦象不好的。依我看呐,不用铜钱算,也知道长安稳了。”
“不是卦象好,是人心稳。”叶法善接过药碗,碗壁温热,里面是他按现代药理改良的安神汤——用茯神、远志配伍,佐以少量甘草调和苦味,比单纯的符咒更能固本培元,尤其适合那些被十字教蛊惑后心神不宁的百姓。他仰头饮尽,药味微苦,却带着一股清冽的草木气,从喉咙一直润到肺腑。“民心是最好的卦象。百姓安了,勤于耕作,乐于经商,长安的气数自然就稳了。”
青禾蹲在他身边,随手捡起一根枯树枝,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十字,那是他从被净化的信徒口中听来的符号。“那阿罗憾在关中就真的不管了?前几日去西市买米,听粮铺的王老板说,凤翔那边有人传一种‘十字教’,说信了能治百病,连瘫痪的老太太都能下地走路,好多人跑去拜呢,连县里的小吏都偷偷入了教。”
叶法善指尖在膝头轻轻敲击,节奏舒缓,像是在感受大地的脉搏。“不是不管,是时候未到。”他从怀中摸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正是师父玄阳子所赠的《道门要术》。书页边缘有些磨损,是他这几个月反复翻阅所致。他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是玄阳子用朱砂亲笔批注的“道势论”——“道之兴衰,不在一时之强弱,而在是否应势。顺天应人,势则昌;逆天违人,势则亡。”
“阿罗憾在关中传教,看似顺利,实则逆了民心。”叶法善指着书页上的批注,笔尖划过“顺天应人”四字,“百姓求的是什么?不过是三餐温饱,家人平安,小病能医,大灾能避。他却用邪术蛊惑,今日许人力量,明日许人长生,可那‘圣水’喝多了,人会日渐枯槁;那‘赐福’受多了,神智会越发昏聩。短期或许能骗些急功近利、走投无路的人,日子久了,只要有人站出来戳破真相,自会有人醒觉。”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急于去关中清剿,而是先把自己的根基扎稳。长安是大唐的根本,只要长安稳固,百姓知正道、远邪祟,阿罗憾的那些伎俩,自然成不了气候。”
叶法善起身,朝着观中丹房走去。丹房是一间朝南的小屋,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窗纸洒在屋内,暖洋洋的。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排排梨木架子,架子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上面贴着标签,分别写着“艾草”“苍术”“朱砂”“雄黄石”等药材与法器。墙角的铜炉里燃着檀香,烟气袅袅,缠绕着屋顶的蛛网,在阳光下泛着细微的光尘。
最上层的木盒里,放着那枚刻着“青云”二字的木牌。叶法善取下木盒,轻轻打开,木牌色泽温润,呈深褐色,边缘被玄阳子常年摩挲得光滑圆润,隐隐有淡淡的灵力流转,触之如握暖玉。
“师父说,长安藏着三位老友,都是得道高人。”叶法善拿起木牌,指尖拂过“青云”二字,那笔画苍劲有力,带着一股道骨仙风,“他们手里有我需要的东西,也藏着景教的一些旧事。或许,能从中找到对付阿罗憾的关键。”
青禾凑过来,小脑袋几乎要碰到木盒,看着木牌好奇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他们?我听隔壁的李婆婆说,终南山的道长会腾云驾雾,骊山的神仙能呼风唤雨呢!”
“等这场皇家祈福法事过了再说。”叶法善将木牌放回盒中,小心地收好,“三日后,太极宫要设坛祈福,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京兆尹已下文,请了长安周边的道士参与,正好借此机会,看看长安的道门圈子,也探探这三位高人的消息。”
他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户,窗外的街景尽收眼底。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正走过,扁担两头的竹筐里装着刚出炉的胡饼,芝麻的香气顺着风飘进观中,他吆喝着“新出的胡饼,甜咸都有,一文钱两个”,声音洪亮;几个扎着总角的孩童追着竹马奔跑,竹马的竹枝在地上划出“沙沙”的声响,笑声清脆如银铃;不远处的酒肆里传来划拳声,夹杂着胡姬弹唱的琵琶调,旋律婉转悠扬……这鲜活的人间烟火,这充满生机的市井百态,正是他穿越千年,所要守护的东西。
“道心,不止于清修。”叶法善轻声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青禾说,“更要在这人间烟火里,守住那份清醒与担当。不被浮华迷眼,不被权势折腰,只问本心,只顺天道。”
青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打扫庭院。扫帚划过青石板,扬起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飞舞。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静心观的晨雾渐渐散去,露出一个安宁而充满生机的长安,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晨钟的声响,悠长而深远,回荡在长安城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