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静心观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院外的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在屋内投下模糊的光影。烛台上的蜡烛燃得正旺,烛火摇曳不定,将叶法善手中的木牌映照得忽明忽暗。
那枚“青云”木牌,是用终南山特有的青檀木制成,质地坚硬,纹理细腻。“青云”二字是用隶书刻就的,笔力浑厚,撇捺之间透着一股道家特有的沉静与飘逸,正是师父玄阳子的笔迹。叶法善摩挲着木牌,指腹感受着木质的温润与刻痕的凹凸,三年前下山时的场景,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眼眶不禁微微发热。
那时的青云道馆还在终南山深处,藏在一片茂密的竹林里。师父玄阳子站在观门口的老松树下,松针在他肩头落了薄薄一层,像是披上了一件绿绒蓑衣。他将这枚木牌、一本《道门要术》和一件月白道袍交到叶法善手里。
那件道袍的针脚细密,袖口还绣着小小的云纹,是师母亲手缝制的。师母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下山在外,不比山里清净,要穿得体面些,莫让人看轻了青云道馆”,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滴在道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道门要术》的封面上,师父题了“守正出奇,道法自然”八个字,墨迹还带着新干的润意,笔锋刚劲,像是在告诫他既要坚守正道,又要懂得变通;而这枚木牌,师父说:“长安有三位老友,见此牌如见我。他们会教你东西,也会告诉你一些往事——关于景教,关于三十年前的一场道争。”
“三十年前的道争?”叶法善当时追问,心中满是好奇。他在青云道馆三年,从未听过师父提及这段往事。
师父却只是叹了口气,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眼神复杂,说“到了长安,你自然会知道”。如今想来,那场道争定与景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还牵扯着阿罗憾的来历,甚至可能关乎景教在大唐传教的真正目的。
叶法善翻开《道门要术》,书页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最后一页,他找到了师父夹着的一张泛黄的字条,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名字和地址:终南山楼观台王道宗,长安玉清观张玄真,骊山老母殿崔道演。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一个小小的符号:王道宗名下是一个“鼎”,张玄真是一道“符”,崔道演是一颗“星”。
“鼎主内丹,符主咒术,星主望气。”叶法善瞬间明白,师父这是为他量身安排了修行路径。他在青云道馆三年,虽涉猎广泛,在符箓、炼丹、观星等方面都有涉猎,却在内丹、雷法、观星这三门上最需精进。而这三位高道,恰好各擅其一,显然是师父精心挑选的引路之人。
“师父,您老人家倒是把什么都算好了。”叶法善失笑,指尖在字条上轻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作为现代历史硕士,他曾在文献中无数次见过这三个名字。王道宗是楼观台的主持,精于斋醮科仪和内丹术,与皇室关系密切,据说李渊起义时,他还曾献上“符命”,预言李氏当兴;张玄真是玉清观的道长,以画雷符闻名,据说能“引天雷除祟”,贞观初年长安闹蝗灾,便是他设坛作法,引得大雨倾盆,蝗虫尽灭;崔道演则隐居在骊山老母殿,专攻星象历法,曾参与修订《戊寅元历》,对星轨运行的测算精准无比。这三位都是贞观初年的道门领袖,德高望重,师父能与他们结为好友,可见青云道馆当年的声望并不一般。
正思忖间,青禾端着一碗莲子羹进来,碗里的莲子炖得软烂,还撒了少许白糖,甜香扑鼻。“道长,该歇息了。明日还要去太极宫的祈福法事呢,听说那里的台阶比静心观的院墙还高,得早点起才行。”
叶法善收起木牌,接过莲子羹,用勺子舀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青禾,你知道楼观台吗?”
“知道呀!”青禾眼睛一亮,凑到桌前,语气里满是兴奋,“听西市杂货铺的王大爷说,楼观台是终南山最老的道观,比长安的玄都观还有名!他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说那里的三清殿比太极宫的偏殿还气派,门口的石狮子比人还高,眼珠子是用琉璃做的,晚上会发光呢!”
叶法善笑了,刮了下他的鼻子:“哪有什么石狮子眼珠子发光,多半是他记错了。不过楼观台确实历史悠久,相传老子曾在那里讲经,所以又叫‘说经台’。过几日,我们去楼观台走走,拜访一下王道宗道长。”
青禾顿时来了精神,小脸蛋涨得通红:“是去拜访王道宗道长吗?王大爷还说,王道长会‘点石成金’的法术,能把路边的石头变成黄金,是不是真的?”
“哪有什么点石成金。”叶法善摇摇头,耐心解释道,“那是内丹术练到深处,能凝聚灵力,让物体暂时呈现出黄金般的光泽,看似玄妙,实则有迹可循。就像我们用符咒引来火光,不是真的创造了火,而是凝聚了空气中的火元素。”他想起现代物理学中的“能量守恒”定律,内丹术的本质,或许就是人体能量的转化与凝聚,只是古人用“内丹”来形容这种能量形态罢了。
青禾似懂非懂,却记住了“有迹可循”四个字。他跟着叶法善这几个月,早已习惯了道长这些“奇怪”的说法——比如解释符箓灵力时,会说“就像电线导电,符纸是线,朱砂是导体,咒语是开关”;比如讲观星时,会说“星星不是神,是像太阳一样的天体,它们的运行有自己的规律”。这些话听着离谱,却总能让他更快理解道法的原理,不像以前跟着乡下的道士,只知道死记硬背咒语,却不知其所以然。
叶法善将字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对青禾道:“明日去太极宫,你跟我一起。多看看,多听听,长安的道门圈子不比山里简单,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既有得道高人,也有装神弄鬼之辈,要学会分辨。”
青禾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捧着空碗退了出去。屋外传来他收拾碗筷的声音,还有偶尔碰倒扫帚的轻响,为这寂静的夜晚添了几分生气。
叶法善重新拿起木牌,对着烛火细看,发现背面靠近边缘的地方,还刻着一个极小的“云”字,与青云道馆门楣上的馆徽一模一样。他知道,这枚木牌不仅是信物,更是师父的期许——让他在长安扎根,传承青云道馆的道脉,更要守住那份“青云之志”,不为名利所惑,不为强权所屈。
烛火渐渐暗了下来,烛芯爆出一个小小的火星。叶法善将木牌贴身收好,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银辉,像是铺了一层薄霜。终南山的方向隐在夜色里,群山的轮廓模糊不清,他仿佛能看到师父依旧站在老松树下,目光穿越千山万水,落在他身上。
“师父,您放心。”他在心里默念,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