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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河东与河西的故事 > 第258章 歧路殊途分祸福.故园暖汤定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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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歧路殊途分祸福.故园暖汤定初心

他比半年前更胖了些,却是一种虚浮的肿胀。

眼睛红得像得了急病的兔子,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眼窝深陷下去。

他蹲在积满枯叶的树根旁,双手抱着头,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反复打磨过,带着浓重的哭腔和走投无路的绝望:

“永海……信用社那帮狗日的……来催债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糊了一脸。

“天天堵在我家门口拍门……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爹……我爹是在朝鲜战场让美国鬼子的炮弹炸成两截的!尸骨都没找全!

他是烈士!国家承认的!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逼我?

怎么能这样对我一个烈士的后代?他们还有点良心没有啊?!”

姬永海放下手里一块刚刚冷却、还带着窑温的红砖,砖块在他掌心留下淡淡的红印。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债务和失败彻底压垮的发小,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哀告、怨毒和最后一丝无望的祈求。

他沉默地从自己同样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内袋里,掏出薄薄一叠用橡皮筋捆好的钞票——那是他刚领到手、还没焐热的工资。

他数出五张十元的“大团结”,塞进田慧法同样粗糙冰冷的手里。

那钱是昊佳英给他缝在内袋里的,说“省着点花,孩子的学费快该交了”。

“拿着。

先把催得最急的利息还上。

跟他们说,本金……再缓缓。”

姬永海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没有责备,也没有安慰,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田慧法低头看着手里那五张崭新的、带着油墨香气的钞票,手指死死地捏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几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却像几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滋滋作响,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他狠狠一跺脚,将那几张钞票胡乱塞进裤兜,转身就走。

背影在深秋萧瑟的梧桐树下,佝偻得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后来,只断断续续听说他去了苏南,在某个尘土飞扬、机器轰鸣的建筑工地上搬砖扛水泥。

再后来,又听说他出了事,腿被高空坠落的钢筋砸断了,像条死狗一样躺在阴暗潮湿、散发着霉臭味的工棚里,无人问津。

姬永海托去苏南出差的人打听,回来说“没找着,工地上人太多,都叫不上名”。

庞四十终究没有听劝。

巨大的利润像魔鬼的呓语,日夜啃噬着他那颗被贪婪填满的心。

他偷偷联系了车皮,将两车皮计划内的螺纹钢,伪装成支援邻省灾区的建设物资,想运到物资更为紧缺、价格翻倍的安徽去。

结果,就在两省交界的检查站,被戴着红袖章、眼神锐利的联合稽查队人赃俱获。

警车顶上的红蓝警灯疯狂旋转闪烁,发出刺耳欲聋的尖啸,一路鸣着凄厉的警笛,风驰电掣般从临湖乡政府门前那条尘土飞扬的主街呼啸而过。

那天,姬永海正站在砖窑厂新出窑的砖垛旁。

窑口散发的热浪烘烤着他的后背,面前,是一排排刚刚冷却、码放整齐的新砖。

那些砖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仿佛烧透了的暗红色,像无数块凝固的、尚未冷却的鲜血。

后来听说,庞四十的三叔也被牵连了,撤职查办,一家人从县物资局的家属院搬了出来,住进了城郊的破瓦房。

姬忠年用姬永海批给他的那两袋宝贵的平价尿素,把自家那几亩责任田侍弄得如同绣花一般精细。

秋收后,金灿灿的玉米堆满了仓。

他揣着卖粮的钱,去集上挑了头骨架匀称、毛色油亮的小猪崽,精心喂养。

到了年根底下,猪养得膘肥体壮。

杀猪那天,他亲自操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动作干净利落。

他提着半扇还冒着热气的上好猪肉,踩着吱嘎作响的积雪,来到姬永海的办公室门口致谢。

“永海,那尿素,顶了大用!”

他蹲在门槛外,递给姬永海一根自己卷的“大炮筒”旱烟,脸上是庄稼人特有的、被土地回报后的满足笑容,“四十那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他吧嗒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眼神有些飘忽,“这小子,从小脑瓜子就活泛,可就是……就是太想一步登天了。

总想着天上掉馅饼,地上捡元宝。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便宜好占?脚底板不沾泥,咋能立得住?”

后来,姬忠年索性在公社的集市上支了个固定的肉摊,成了乡里有名的屠夫。

每天天不亮,就能听见他那小院里传出猪凄厉的嚎叫和刀捅进脖颈的沉闷声响。

他的肉摊总是拾掇得最干净,肉也摆得最整齐,秤杆子更是翘得高高的,童叟无欺。

有人说他心狠,杀猪时眼都不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像个冷面阎王。

姬永海却明白,他是把日子过得太实在了。

每一刀下去,每一笔生意,都实实在在,分毫不差。

他怕,怕掺进去半点虚的、假的,这好不容易才从泥土里挣扎出来的、安稳的日子,就像那没捆结实的柴禾垛,风一吹,就散了架,再也撑持不住。

那年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凶。

刚进腊月,一场寒流席卷而下,南三河宽阔的河面,竟也结了一层薄而脆弱的冰,像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劣质玻璃,在惨淡的冬日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姬永海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顶着凛冽的寒风,吱吱呀呀地蹬回了河西岸的家。

刚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浓郁醇厚、带着膻香的热气便扑面而来,霸道地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是羊肉汤!昊佳英正在低矮的灶房里忙碌,土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橘红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锅底。

大铁锅里,奶白色的汤汁翻滚着,咕嘟咕嘟冒着欢快的大泡,大块的带骨羊肉在浓汤里沉沉浮浮,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人的魂儿都勾了过去,弥漫了半个小小的院落。

她看见姬永海进来,擦了擦手上的水,“回来啦?快去暖暖,我给你留了羊油饼,就着汤吃正好。”

虞玉兰裹着厚厚的旧棉袄,坐在堂屋的门槛上,脚下放着一个粗瓷大碗。

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正慢悠悠地剥着花生,枯瘦的手指异常灵活,花生壳在她脚边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小的褐色山丘。

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永海,回来啦?”虞玉兰听见动静,抬起头,眯着昏花的老眼,看清是孙子,脸上便绽开慈祥的笑容。

她捏起一颗饱满圆润的花生仁,颤巍巍地递过来,“来,尝尝,今年的新花生,香着呢。”

姬永海接过那颗还带着老人掌心余温的花生仁,放进嘴里。

牙齿轻轻一嗑,脆生生的,一股新花生特有的清甜混合着淡淡的土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这熟悉的味道,瞬间将他拉回遥远的童年时光。

他仿佛又看见四个晒得黝黑的小子,光着膀子,在小姬庄河清澈见底的浅水里扑腾、摸索。

河水被他们搅得一片浑浊,阳光透过水面,在水底光滑的鹅卵石上折射出碎金子般跳跃的光斑。

谁要是运气好,摸到一条巴掌大的鲫鱼或滑溜溜的鲶鱼,便能得意洋洋地当上半天的“头人”,指挥着其他人在沙滩上垒“城池”、挖“战壕”。

那时候的河水,清亮得能一眼望穿河底,每一块卵石都清晰可见,每一道水纹都闪着纯净的光。

.灶房里,羊肉汤还在不知疲倦地咕嘟咕嘟响着,像一位慈祥的老祖母,在低声哼唱着流传了不知多少代的、属于河西的古老小调,温暖而悠长。姬永海的目光越过剥花生的奶奶,落在院子里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椿树上。

冬日的寒风早已剥光了它所有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虬劲盘曲的枝桠,倔强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那枝桠看似枯槁,却在凛冽的寒风中透出一股子沉默而坚韧的力道,仿佛在无声地积蓄着,只待来年开春第一缕暖风拂过,便能瞬间爆发出满树蓬勃的、遮天蔽日的翠绿。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羊肉汤的浓香、花生壳的清气、灶火的烟味,还有河西泥土在冬日里特有的、冷冽而深沉的气息。

他知道,无论河东岸的政府大院里有多少纷繁的公务、复杂的算计、诱人的机遇和冰冷的规则。

无论自己头顶着多么耀眼的头衔,在这河西岸低矮的土坯房里,总有一口滚烫的热汤在灶上耐心地煨着,总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窗口执着地亮着。

它们像南三河那看似浑浊却永不枯竭的河水,永远在那里,不增不减,不冷不热,无声无息地将每一个或艰难或平淡的日子浸泡得软软的。

最终沉淀出一种独属于这片土地的、深入骨髓的、带着泥土腥甜的暖意。

他摸了摸胸前的布兜,那半截铅笔还在,凉丝丝的,像河西土地的筋骨,撑着他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