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是别人,”姬永海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铁锤敲打在铁砧上,字字铿锵,“我姬永海,是我!”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的酒碗往油腻的桌面上重重一顿!“咣当”一声巨响,碗里的酒液剧烈地晃荡,泼洒出来,在桌面上迅速漫开,形成一小片不规则的、深色的版图,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我爹打小就教我,”他盯着那片不断扩大的酒渍,仿佛在盯着某种无形的深渊,“不是自己的东西,硬拿了,烫手!烫心!烫命!”
姬忠年见状,赶紧打圆场,拿起酒瓶给庞四十的碗里又添满了酒,陪着笑脸:
“四十!喝酒喝酒!扯那些没影儿的干啥!来来来,满上!”
他又转向姬永海,脸上的笑容堆得更满,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永海,消消气。
四十他喝多了,嘴上没个把门的,胡说八道呢!
你就看在我这张老脸上,看在咱一个老祖宗、一个祠堂里磕过头的份上……那尿素票和柴油票……”他搓着手,眼中满是希冀。
姬永海没说话。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他看也没看桌上神色各异的三人,径直大步走出了食堂。
门外,暮色四合,风卷着梧桐树的巨大阴影在地上疯狂摇曳、扭曲、交织,像一张无边无际、正欲收紧的巨网,要将他连同这复杂的人情世故一同吞噬。
冰凉的夜风灌进领口,让他燥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蓝布褂子,再次摸到胸前那个小小的布兜,指尖触到那半截冰凉的铅笔。
这截小小的铅笔,像一根定船的锚,在他内心惊涛骇浪的漩涡里,死死地钉住了河西的根基。
万书记那低沉而严肃的话语,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如同洪钟大吕:
“你手里掌握的计划物资票证,那是老百姓救命的稻草!是救灾粮!是过冬的棉!是春耕的种!
不是某些人投机倒把、发横财的垫脚石!
记住了,你是从河西那片苦水里泡大的泥腿子爬上来的!根在哪,心就得在哪!”
万书记说这话时,正指着墙上的地图,地图上河西的位置被他用红笔圈了个圈,像块发烫的烙铁。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腥气和落叶腐败气息的冷空气,大步走向政府大院门口那部老旧的摇把式电话亭。
那电话亭是用木板钉的,四处漏风,里面挂着一本厚厚的电话簿,纸页都卷了边。
他抓起沉重的黑色听筒,用力摇动手柄,电话机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好不容易摇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万书记老婆不耐烦的抱怨声:
“谁啊?正吃饭呢!啥事不能明天说?”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万书记略显疲惫的声音:“喂?”
姬永海握着冰冷的听筒,手心里全是汗。
他言简意赅地把庞四十那批“计划内物资”和合伙倒卖的想法说了,也提到了田慧法贷款养水獭和姬忠年要柴油尿素票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
那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姬永海以为电话断了线。
终于,万书记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和难以言喻的沉重:
“小姬啊……这种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又是一阵长长的停顿,仿佛在字斟句酌,“水至清则无鱼……可别忘了,你是打河西那片泥地里,一步一步,光着脚板走出来的。
那泥巴的滋味,别人可以忘,你不能忘。”
放下听筒,听筒搁回机座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万书记的话像一团乱麻,塞在姬永海心头,非但没能指明方向,反而让他更加沉重。他拖着步子回到食堂。
桌上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僵硬得像一块在深冬冻透了的死猪肉。
回锅肉凝固的油花上漂浮着几点白色的油星,炒鸡蛋蔫了下去,白菜汤早已没了热气。
田慧法低头盯着自己空了的酒碗,姬忠年闷头抽烟,庞四十则抱着胳膊,脸撇向一边,看着墙上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挂历。
挂历上是张电影明星的照片,嘴角笑着,眼神却显得格外遥远。
姬永海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凳子腿又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
他没有看任何人,伸手从随身携带的、同样洗得发白的帆布公文包里,掏出几张印着蓝色字迹、盖着红色公章的票据。
他从中抽出几张,分别推到田慧法、姬忠年和庞四十的面前。
“柴油票,”他的声音干涩,像砂纸在摩擦,“一百斤。尿素票,两袋。”
他抬起头,目光首先落在田慧法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他眼中那层灰蒙蒙的雾霭,“贷款的事,我明天亲自去跟信用社主任打招呼。
但丑话说在前头,”他的声音陡然转冷,“路子,我给你铺了。
水獭场,能不能办成,能不能挣钱,那是你自己的本事!赔了,砸了,债台高筑了,你自己扛着!别指望乡里给你兜底!更别拿你爹是烈士这块牌子当护身符!烈士的荣光,不是用来给你挡债的!”
说完,他转向庞四十,目光变得异常冰冷。
他伸出手,作势要将刚才推给庞四十的那几张柴油票和尿素票抽回来。
“这票,我给你。”姬永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念在从小一起滚泥巴的情分上。但你手里那批‘计划内’的钢材煤炭水泥,”他盯着庞四十躲闪的眼睛,一字一顿。
“趁早给我断了念想!收起你那些歪心思!别碰!碰了,就是往火坑里跳!到时候,别说我不认你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田慧法伸出颤抖得像秋风里枯苇杆的手指,捏起那张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柴油票。
纸片在他粗糙的手指间剧烈地抖动着,发出窸窣的微响。
姬忠年则嘿嘿干笑了两声,带着如释重负的讨好,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票仔细对折好,又对折了一次,然后宝贝似的塞进腰间那个鼓鼓囊囊、散发着浓烈烟味的旧烟荷包里,还用手在外面按了按。
庞四十看着眼前那几张轻飘飘的、印着蓝色字体的薄纸片,又抬眼看了看姬永海那张毫无表情、如同石刻般的脸,突然咧开嘴,发出一阵低沉而怪异的笑声。
那笑声起初压抑着,渐渐肩膀开始抖动,越抖越厉害,最后演变成控制不住的、歇斯底里般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姬永海!好!好一个姬大乡长!好一个两袖清风的‘青天大老爷’!”
他拍着桌子,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清官!清如水明如镜的清官!可清官值几个钱?
啊?值几个钱?能换来你婆娘身上一件像样的花袄子?能换来你爹娘住上不漏雨的砖瓦房?
能换来你弟弟妹妹在城里念书不啃咸菜疙瘩?哈!清官!好!好得很呐!”
他猛地止住笑,抓起桌上那几张票,揉成一团,狠狠摔在油腻的桌面上,霍然起身,凳子被他带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看也不看姬永海一眼,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食堂,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呼啸的风声和漫天落叶之中。
那天夜里,姬永海睡得出奇地沉,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梦里没有冰冷的办公室,没有难缠的厂长,没有愤怒的村民,也没有咄咄逼人的发小。
他又回到了小姬庄河滚烫的夏天。
毒辣的日头晒得河滩发烫,四个晒得黝黑发亮的光屁股小子在水里扑腾、打闹,溅起大片大片雪白的水花。
阳光把河水晒得暖暖的,那暖意直透心底,像昊佳英在寒冬腊月里,提前给他捂得滚烫的被窝。
半年光阴,在南三河缓慢流淌的浊水里打了个旋,便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田慧法的水獭场,如同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彻底黄了。
一场来势汹汹、原因不明的瘟疫,像死神挥舞的镰刀,短短几日便将那几十只被寄予厚望的水獭幼崽和种獭,扫荡得干干净净。
湖滩上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里,弥漫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和消毒水刺鼻的味道。
田慧法背着一个小小的、干瘪的铺盖卷,像一条被彻底打垮的落水狗,再次出现在政府大院的梧桐树下,找到正在检查新出窑红砖质量的姬永海。